第一二○回 蔣式瑆上疏劾慶王 唐紹儀奉詔議藏約
話說除夕這一日,太后絕早起身,先到諸佛跟前拈過香,然後再祭先祖。祭祀完畢,太監入報客至,卻是榮壽公主、醇王福晉、洵貝勒福晉、濤貝勒福晉、恭王福晉、慶王福晉、郡主等五十餘人,都是入宮行除夕禮的。除夕禮的意思,是在新年之前向太后辭歲呢。諸貴女覲見了太后,各歸私室,略事休息。午後兩點鍾,太后盛服臨朝。諸貴女群集朝堂,各依了爵位,排班行禮。由皇后領袖,叩頭稱頌。太后溫顔相答,各賜紅緞平金荷包一個,荷包內各貯著金錢。這是滿洲舊俗,預備新年之後,叫各人從事儲藏,以供雨暘不時之用。
是晚,舉行守歲典禮,音樂大作,嬉笑爲歡,由夜達旦,沒一個睡覺的。太后同將宮眷雙陸爲戲。到半夜時光,衆太監攜進一個大銅盆,滿滿一盆火炭。太后折取所備的冬青枝葉,擲在火裏,衆宮眷跟著丟擲,隨又加擲松香,這也是博取吉祥的意思。彼時衆宮眷除陪侍太后玩雙陸外,分爲兩班,一班做元旦餅,一班剝蓮子。因爲元旦日,闔宮的人,都不吃飯,都餐著元旦餅呢。天將破曉,太后才回寢宮歇息,衆宮眷也各回房裝束。
此時各種水果,都已齊備。那是預早叫太監出去採辦的,專爲貢獻太后慶祝新年之用。天色大明,宮眷們都攜了水果,到太后寢宮恭獻。那些水果,都寓有慶祝意思,如蘋果是祝平安,橄欖是頒永年,蓮子是賀福利之類。走入寢宮,見太后已醒,記人貢上水果。太后笑道:“生受你們,願你們今年各個添福。”又問你們晚上睡過沒有。大家都回說沒有睡。太后道:“大除夕原該不睡才是。我原也不要睡,不過略略休息。不意年紀大了,精神不濟,竟然蒙隴睡去。”說著,早起身下床,太監過來替她梳頭。衆宮眷俟她梳好了頭,才向她行禮,慶祝新年。又到皇帝皇后那裏行過禮,才隨了太后聽戲。
這日,太后非常高興,聽罷了戲,又叫衆太監取進樂器,大敲年鑼鼓。太后又親自唱歌,宮眷太監,無不附和。只德宗一個兒面現戚容,毫無喜色。因此宮監等背後議論,說他長了一歲,愈益傻了,不知他傷心人別有懷抱呢。
初二這日,太后絕早至朝堂祀財神,衆宮眷均陪侍行禮。
從元旦到元宵,宮裏頭除了玩牌擲骰之外,一無所事。不過正月初十,是皇后千秋,除了太后、皇帝,衆人都向皇后祝壽。
元宵這一夜,宮中各處都懸上花燈。只見頤和園中,香煙繚繞,花影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繁華熱鬧,富貴風流。各宮的太監,又各爭奇鬥巧,制出各種絹燈,如獅子燈、龍燈、虎燈、麒麟燈、兔子燈、馬燈、鳳凰燈、錦雞燈、仙鶴燈以及各式花燈之類,都穿著五彩衣,掮燈串舞,分行成字,凡數十變。有“太平萬歲”、“萬壽無疆”諸字,用黃綾冊子書成字樣,陳在御案之上,以供太后御覽。後人有詩贊道:
百寶華燈密炬紅,太平萬歲字當中。
換衣試作回身舞,可似幽州渾脫工。
花燈之後,又到迎春堂看煙火。煙火放出,是歷史中的各種故事,各式風景,以及葡萄紫藤等花形。種種幻狀,極爲可觀,並於此時燃放爆竹數萬。太后很爲高興,諸宮眷無不和興,一時歡聲雷動。這放煙火,乾隆年間,原定于燕九日,在圓明園“山高水長”殿內舉行的。所以後人有詩歎道:
寂寞山高與水長,銀花火樹不成行。
迎春別啓新堂宇,燕九年年樂未央。
元宵既過,太后一如平日,依舊臨朝理事。不意有一個不知趣的御史,姓蔣,名式瑆,上了一個參折,參的是軍機領袖慶親王。所參款子很利害,什麽招權納賄,鬻爵賣官,該親王存放滙豐銀行私款,已有數百萬之巨,請即派員查辦等語。原來慶親王奕劻,自做了軍機領袖大臣之後,北京大小官員,沒一個不奔走他的門路。官吏入邸求見的,總要先納了門包,司閽的才肯替他通報。所以慶邸司閽的,倒也發了十多萬的財。
並且王府裏從老福晉起,沒一個不是要錢的。
有一個京員以一萬金莊票賄慶王爺,慶王許他調與優差。該票已送入府中,經老福晉收下了。一日,慶王向京員索款,那京員回說已經送入府中。慶王怒道:“這差事,你也去找府裏要?”那京員唬極,長跪請罪。慶王道:“這款你全送她用,難道我就不用了?”那京員大悟,再送了一萬金,明兒公事就到手了。慶王爲了這一樁事,很不直老福晉所爲。一日,向老福晉道:“外面都說咱們府裏要錢,要是這樣胡鬧,國家大事,如何能辦?”老福晉蹙然道:“瞧現在的局面,若不積下些錢,將來如何是好?”慶王頓足道:“你好糊塗!將來大局如果不好,咱們不比平常百姓,難道有錢就會好了不成?”老福晉憤然道:“我只知道有錢就好,不管什麽大局好不好?我不糊塗,你才糊塗!我不胡鬧,你才胡鬧!”慶王竟然奈何她不得。
這日,慶王正在內室,跟幾位側福晉麻雀消遣,忽報李總管到。慶王忙著出迎,見李總管已笑著進來。請過安,慶王道:“總管倒有暇到這裏來坐坐!”李總管道:“奴才一來是請請王爺福晉安。二來有一件事要回王爺。”慶王忙問何事?李總管道:“今兒老佛爺瞧見一個摺子,惱得了不得。奴才探得這一個摺子,很關係著王爺。”慶王道:“參了我不成?是誰呢?”李總管道:“甚麽款子,奴才也不很仔細。不過知道動折的那個御史,姓蔣,名叫式瑆。”慶王沉吟道:“蔣式瑆,是誰呢?不記得了。”李總管道:“這種卑官小職,王爺自然是不認得。”慶王道:“奇怪很了!人都不認得,跟我有什麽冤仇,竟然動折參我?”李總管道:“這種沒道理的書呆子,哪里配講恩仇?他不過要借著王爺,轟出他自己的名兒呢!必是窮的要餓死,他想在家餓著也是死,冒犯了王爺,也不過是個死,才敢這麽幹的呢。”慶王道:“我是最好客的,要是好好的跟我商量,周濟他一百二百銀子,倒也不算什麽。越是這個樣子,我越要跟他鬥一鬥氣呢。”李總管道:“依奴才主見,這種狗一般的人,王爺也不犯著爲他嘔氣。”談了一回,李總管起身興辭。慶王托他太后跟前,疏通疏通,又托他探聽參折的底子。
次日,李總管又來,送到抄錄的參折底子。慶王閱過,沉吟半晌,想了一個辦法。當下就入宮見太后,自請查辦。太后溫言慰諭,隨把蔣式瑆傳旨申飭,並著回原衙門行走。清制,傳旨申飭的事,京官由太監宣旨,外官由督撫代宣。太監得著此差,卻是秀好的美差。被申飭的人,須預先納賄,宣旨時光,才得免詈。不然,太監叫他跪聆宣令,隨即破口辱詈,狀至不堪。現在蔣式瑆是個窮翰林,奉了傳旨申飭的諭,哪里有錢行賄?這日,奉派的王太監,又是李總管心腹人。李總管囑咐道:“這蔣式瑆是慶王爺最恨不過的人,今兒傳旨,別到他家去,到都察院衙門去,當了衆人的面,狠狠羞辱他一場。”王太監應諾,隨到都察院,派人去傳蔣御史。
衆人與王太監應酬,王太監仰著臉,不大理人。一時蔣御史到,王太監擺出欽差架子,喝道:“有旨申飭蔣式瑆,蔣式瑆跪下聽宣!”蔣式瑆跪下,王太監頓足大罵道:“混帳忘八蛋,不知擡舉,幹出這種亂子來。你們姓蔣的原都不是好人,出到蔣式瑆這忘八更要壞。壞透的忘八,滾下去!”蔣式瑆叩頭起身,面無人色。王太監罵夠了,揚長自去。蔣式瑆向衆御史道:“士可殺,不可辱!我初不料國家有此惡例!”衆人見他如此,未免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倒都替他惋惜。蔣式瑆遵著聖旨,自回原衙門去了。
此時俄日戰爭消息,愈益緊急,無論宮廷衙署,談的無非是遼陽戰事。一日,忽報日本東鄉司令官,率領戰艦數艘,水雷艇數艘,護著木質廢艦五艘,是天津丸、武信丸、報國丸、武揚丸、仁川丸,滿載了磚石,齊向旅順進發,要塞斷旅順港口,把數十艘巍巍俄艦,閉置在港裏呢。不意被守炮臺俄將知道,連發巨炮,把廢船悉數擊沉。又報俄日兩軍,在鴨綠江地方大戰,俄兵打了個大敗仗,九連城、鳳凰城都被日軍佔據了。
不多幾時,又得著日軍在奉天大孤山上陸佔據金州的驚信。太後異常憂懣,每日率了宮眷,在佛前祈禱。德菱依舊逐日把西報中戰電,譯呈太后。
這日,恰見報上載有新聞一則,是康有爲已由巴達維亞行抵新加坡的事。德菱只道這一段新聞,太后必然注意的,一併譯出。不意太后見了,勃然大怒。德菱很是惶懼,太后道:“你不要怕,我又不是惱你!你方才譯出的康有爲,實是擾亂中國的罪魁禍首。皇帝沒有遇見康逆時光,列祖列宗的遺訓,遵守得非常謹慎。自從引進了康逆,遂發念要變法了,並且還要汲引耶穌教於中國。你想罷,耶穌教是沒祖宗的。他眼珠子裏,既沒了祖宗,哪里再會有娘?彼時康逆曾調唆皇帝,叫把軍隊圍困頤和園,把我幽在裏頭,他們好把各種新政放膽做去。虧得榮祿、袁世凱都很忠心,早早報信於我,才得破他的計劃。我那時氣的什麽兒是的,忙趕到禁城,詢問皇帝。皇帝自知錯了,求我再行垂簾。沒奈何,勞碌到如今。我再懂不出那外國政府,爲甚定要保護中國的國事犯,不許咱們懲治自己臣庶呢?”德菱見太后煩惱,只得把別事來勸解。
此時日軍愈戰愈近,大石橋,營口,牛莊,析木城,海城等地方,都被日軍佔據。太后惕于外禍,竭力舉辦了幾樁新政。
一樁是頒行商律的公司律,一樁是裁撤粵海、淮安兩關監督,所遺政事,即著總督兼管。雲南、湖北兩巡撫,也被裁去。又命鐵良往江蘇等省查勘財政武備事宜。准直督袁公之奏,試辦直隸公債票。准江監端方、御史周樹模之奏,裁去漕運總督,改爲江淮巡撫。設立得沒有幾個月,又裁撤了改爲江北提督。
又特設八省膏捐總局,派柯逢時管理八省土膏統捐事宜。派商約大臣呂海寰與葡使白朗谷續定中葡商約二十款。又因光緒十六年,中英訂立的藏印條約八款,十九年,通商、遊牧、交涉三款,議訂了九條,並續款三條,爲了藏人爭執,久末照行。
上年,英將榮赫鵬帶兵入藏。本年六月裏,殺到拉薩,達賴喇嘛逃了庫倫去,英人與番衆立約十款。朝廷爲西藏是中國屬地,力阻畫押,特派唐紹儀從印度入藏查辦。查辦完畢,就與英國所派全權大臣,將條約酌量改訂。
這年冬底,俄國旅順守將因援絕糧盡,降了日本。奉天省城,也被日兵所占。波羅的海艦隊,又在日本海裏,被日本海軍殲滅了個盡。俄國到此地步,也只好派員議和了。不意俄日兩國在美國朴茨茅斯城議和之後,竟然勾起中國一個立憲大問題來。爲了這個立憲大問題,擾的上下沸騰,江翻海倒,竟把大清朝列祖列宗沐雨櫛風力征經營的錦繡江山,就此喪掉。有分教:假立憲引起真共和,革命軍産出新中國。欲知端的,且待下回書中,再行講演。
第一二一回 安重根暗殺伊藤公 李完用手定合邦約
話說日俄兩國棄去新仇,重尋舊好,在美國朴茨茅斯地方,締結媾和條約。那條約的第二條,寫明俄國政府,承認日本國之在朝鮮有政治上軍事上及經濟上卓絕之利益,日本政府在朝鮮認爲必要時執指導保護及監理之措,俄國不阻礙干涉之。這一條條約,分明是俄國承認朝鮮爲日本屬邦。世界各國,英國是日本同盟國,美國素來不喜多事;其餘各國,見日本強盛,也都不肯結間冤家。與日本爭奪朝鮮的,就只中俄兩國。中國自甲午戰敗之後,自保不暇。俄國既然殺敗,日本竟可安心樂意,享受朝鮮半島,再不必擔驚受怕了。
這一回開戰之初,日本逼迫朝鮮訂立了日韓國防同盟條約,朝鮮就宣言將從前所結的《俄韓條約》,悉行摧棄。韓俄的關係,就此斷絕。日皇一面派侯爵伊藤博文爲皇室專使,到韓京慰問韓皇。韓皇也派宗室李址熔到東京,爲報聘大使。日人接待李址熔,很是有禮。此時朝鮮政治勢力,已漸漸都歸到日本人手裏了。日本陸軍少佐野津鎮雄爲朝鮮軍部顧問,前駐韓公使加藤增雄爲朝鮮宮內顧問兼農工商顧問,大藏省參事官目賀種太郎爲朝鮮財政顧問,文學博士幣原坦爲朝鮮學政參與官,內務省參事丸山重俊爲朝鮮警務顧問。各部政治,都由顧問官發縱指示,大臣伴食而已。
日人又派陸軍大將長谷川好道爲駐韓軍司令官,兼管其警察權之一部,命各地領事受理韓民詞訟,又將韓國通信機關全部收歸日本管理,又訂章韓國沿岸航行自由契約。韓人宋秉畯、李容九,又在韓京漢城,組織一進會,標舉贊助日本爲第一政綱。這宋秉畯曾以國事犯罪,遁迹於日本。及至日俄交戰,因充作日軍向導才回來的。此時宋李兩人發起了一進會,風起水湧,不數月工夫,全國早都回應,會衆倒有數十萬。這都是日俄兩國和約未訂時的情形。
等到朴茨茅斯和約宣佈之後,日本就派伊藤博文爲遣韓大使,進謁韓皇,譬陳利害。隔不上幾天,日使林權助與朝鮮外務大臣,就締結成日韓新協約,明定韓國爲日本保護國,把外交權先行收去。韓民得著此信,洶洶抗爭,進會會員偏偏的首先贊助。日本遂頒統監府及理事廳制,任命伊藤爲韓國統監,通告各國公使,以本年年內撤歸。韓國派駐外國各使,亦於年內一律召還。
光緒三十二年正月,伊藤統監至漢城,入統監府視事。老英雄究竟利害,一到府中,就頒教嚴宮中府中之別,禁雜流出入宮禁,政界稍形肅清。一到次年,仿照日本官制,設立新內閣,對於統監而負責任,以李完用爲總理大臣。
卻說光緒三十三年七月裏,朝鮮半島中,又興起一個絕大風潮來。這一年,荷蘭海牙地方,突然出現三位韓皇代表:一位叫李相窩,一位叫李瑋鍾,一位叫李浚三位代表,在海牙地方,要求參列萬國和平會議。隔不多日,又有用了美國人之名,發電報於各國大報館,稱說韓皇現在見幽于日本之警察,竟與囚徒相似,日夜以眼淚洗面。這一個電報發現之後,日人憤怒異常。韓人見了,無不惶駭失色。
韓皇欽派特使到統監邸,辯明密使的事情,與自己不相關涉。韓廷各大臣,更唬得面無人色,連日謁見統監,各自辯不與聞密使之事,並刺探統監如何處置此事。統監伊藤博文始終緘默,不發一言半語。各大臣又特開御前會議,詢問韓皇有無派遣密使之事。韓皇不答。遷延旬日,不得解決。韓內閣於是決議乞韓皇讓位以謝日本,韓皇大怒不聽。日本特遣外務大臣林董爲特使到漢城。次日,韓皇召見統監伊藤,誓日指天,申明並未派遣密使,說詞很爲哀切。伊藤不措一詞,默要而已。
韓皇見勢不佳,只得道:“朕躬立行讓位如何?”伊藤毅然道:“此非外臣所宜言,外臣不敢知也。”伊藤退朝之後,韓大臣入宮會議。直議至夜分,韓皇才下詔禪位於皇太子。
次日爲韓曆光武十二年七月十八日,韓太子即皇帝位,改元隆熙,尊皇帝爲太皇帝,立太皇帝幼子英親王爲皇太子。八月一日新皇下詔解散韓國軍隊。當太皇帝讓位時光,韓臣惴惴,贊成恐後,獨有宮內大臣朴泳孝不肯畫諾。
這樸泳孝二十年前,曾以倡議改革得罪太皇帝,逃到日本去,朝鮮人目爲日本黨的。伊藤雅重其人,等到身任統監,立把他薦授顯職,泳孝辭不肯就。讓位前數日,這樸泳孝忽然詣闕乞召見,遂自請爲宮內大臣。難作時光,宮內大臣朴泳孝嚴守富門,不肯放一人入來,護持璽綬不舍。太皇帝至此,才知道他是忠臣。太皇帝讓位之後,韓京蠢蠢有暴動,日人說是泳孝所煽惑,把他收入牢獄。
八月十一日,統監伊藤博文歸至日本,日人環擁呼萬歲,宛如歡迎凱旋將軍一班的儀節。伊藤覲見日皇,奏請日本皇太子遨遊韓國,以交歡韓國皇室,鎮撫韓國人民。旋又請增設副統監,保舉曾彌荒助充當此職。到了十月裏,曾彌封了副統監之職,伊藤統監就清閒了許多。十一月二十日,韓皇遂命皇太子到日本留學,特授伊藤太子太傅,旋晉爲太師,叫他調護太子。從此之後,伊藤太師日與韓太子同出同進,宛如保姆一般。
這位伊藤統監,治理韓國的功績,不過在馴擾韓皇,操縱韓吏,所以從表面上看來,倒也不覺著什麽。那最大的事業,就是設立東洋拓殖會社,創立韓國中央銀行。全韓生計機關,盡握在日本人手裏。到了宣統元年,伊藤辭去統監之職,即升副統監曾彌代爲統監。日皇降旨,特命伊藤爲韓太子輔育長。
到那年十月,那伊藤以私人資格遊歷中國滿洲。二十四日,抵哈爾賓驛。韓人安重根,乘間狙擊,連發三槍,絕世英雄伊藤博文,就此氣絕身亡。這安重根,是耶酥教徒,曾經遊學美國,秉性忠純,志行高潔。就逮之後,日人鞠問他,直認不諱。
問他爲甚不逃?安重根笑道:“吾爲光復軍一將官,義不可逃!”問他何欲?安重根道:“吾已經殲掉吾仇,吾事已畢,一死外無他求也!”時賢梁任公特撰《秋風斷藤曲》以吊之,其辭曰:
秋茄吹落關山月,釋路青鱗照紅雪。大國痛歸先軫元,遺民泣濺成公血。遺民哀哀箕子孫,篳路襏襫開三韓。避世已忘秦甲子,右文還見漢衣冠。鯤鰭激波海若走,四方美人東馬首。漢陽諸姬無二三,胸中雲夢吞八九。其時海上三神山,劍仙畸客時往還。陳摶初醒千年夢,陶侃難偷一日閑。中有一仙擅獪變,術如赤松學曼倩。移得瑤池靈草來,種將東海桑田遍。樓臺彈指已莊嚴,年少如卿固不廉。脫穎錐甯安舊囊,發硎刀擬試新銛。嗚呼箕子帝左右,聽庳不恤充如褒。天外愁雲盡楚歌,帳中樂事猶醇酒。逼陽自幸僻在戎,虞公更怯晉吾宗。謂將犧玉待二境,豈有雀角穿重墉。頻年一鄭鬥晉楚,兩姑這間難爲婦。甯聞鷸蚌利漁人,空餘魚肉薦刀俎。大雞鎩冠小雞雄,追啄蟲蟻如轉蓬。事去已夷陳九縣,名高還擁翼諸宗。北門沉沉扃嚴鑰,臥榻甯容鼾聲作。趙貲方留太子丹,許疆旋戍公孫獲。皤皤國老定遠侯,東方千騎來上頭。腰懸相印作都統,手搏雕虎接飛猱。狙公賦茅恩高厚,督我如父煦如母。誰言兗樹靡西柯,坐見齊封作東畝。我澤如春彼黍難,新亭風景使人疑。人民城郭猶今日,文武衣冠異昔時。笑啼不敢奈何帝,問客何能寡人祭。秦廷未返申子車,漢宮先擁上皇彗。十萬城中旭日旗,最憐沉醉太平時,蔡人呼舞迎裴度,宛馬侵馳狎貳師。不識時務誰家子,乃學范文祈速死。歲裏窮追豫讓橋,千金深襲夫人七。黃沙卷地風怒號,黑龍江外雪如刀。流血五步大事畢,狂笑一聲山月高。前路馬聲聲特特,天邊望氣皆成墨。閣門已失武元衡,博浪始驚倉海客。萬人攢首看荊卿,從容對薄如平生。男兒死耳安足道,國恥未雪名何成?獨漉漉水水深濁,似水年年恨相續。咄哉勿謂秦無人,行矣應知峰有毒。蓋世功名老國殤,冥冥風雨送歸檣。九重撤樂賓襄老,士女空閭哭武鄉。千秋恩怨誰能訟,兩賢各有泰山重。塵路思承晏子鞭,芳鄰擬穴要籬家。一曲悲歌動鬼神,殷殷霜葉照黃昏。側身西望淚如雨,空見危樓袖手人。
這安重根惟恐韓國危亡,不惜犧牲一身,以救國家之急,真可稱爲絕世英雄。不意更有一位英雄,惟恐韓國不亡,逞他懸河利口,竭力鼓吹,催送韓國國命。這一位英雄是誰?就是一進會首領宋秉畯宋老先生。
這宋秉畯,原是李完用內閣的閣員,身任農商務部大臣。因爲去年七月裏,秉畯與完用,爲了一件什麽事,意見不合,兩個兒齟齬起來。秉畯翩然辭職,遂到日本去作奸漫遊。一進會會長李容九遂於此時進京,給種種秘密運動。安重根手刺伊藤後九日,李容九就率領會員三十萬人連署,行一樁驚天動地的事情:到韓國政府及統監府兩處,進呈日韓和邦請願書,統監曾彌荒助拒不收受。此時韓國各郡,合邦論已經風起水湧。
宋秉畯逍遙日本,不知在幹點子什麽,李容九與衆會員,則分頭趕往各郡演說,稱道合邦之利。聲言合邦得成,我韓民自今遂爲一等國民了。韓民信從的,日多一日。一進會的聲勢,就日盛一日。
看官,日本並韓之謀,遠發自豐臣秀吉;近發自西鄉隆盛。君臣上下,四十年來,哪一時,哪一刻,不把此事縈回在心曲裏?即自統監政治既建之後,也爲了名實不相應之故,種種卻顧,不得騁志而行。日人心裏很是厭苦,很欲抉掉這一層藩籬。
幾位維新元老如山縣有朋、伊藤博文、井上馨等,爲了此事,與時相桂太郎及其閣僚,不知密議了幾多回,終被國際道德橫相陰隔,沒法子周旋。從前日本人向韓國人講的話,向中國人講的話,向俄人講的話,向世界萬國人講的話,總是扶持朝鮮獨立咧,保全他的領土咧,尊重他的主權……所以合併的事情,日人雖懷此志,簡直羞出諸口。
現在天幸發起的恰是韓人,可以避去此層困難,宛似一姓代興,法堯禪舜,必有先朝耆舊,手撰九錫文,勸晉表,爲太平之點綴。照理日人自應歡天喜地,不知怎麽彼時,日本的輿論,倒反寂然。全國報紙,不過節錄一進會之請願書,有時敘述他們遊說各地的情形,爲簡單之記事而已,從不一置論其可否。全國各報,都是如此。就是各處集會演說,亦從不曾提及過合併事的。好像這一件事情,於日人毫不相關似的。一到五月中,統監曾彌荒助忽然上書告玻日皇乃命陸軍大臣寺內正毅爲統監,前遞信大臣山縣伊三郎爲副統監。七月十五日,新統監寺內入漢城。日惟從事交際,優遊若無事,韓廷大臣亦惟循例酬酰而絕大的合邦問題,已於尊俎之間,暗暗解決了。
八月十六日,韓國首相李完用借慰唁東京洪水之名,特謁統監府,與寺內統監會晤,合併協約的內容,遂於此時議決。
這位李完用相國,當閔妃遭難時光,親奉韓皇人俄使館,跟日本爲難,是著名的親俄黨。等到日本置設統監府後,倒大爲伊藤統監所賞識,身爲韓相,前後四年。寺內統監到任後,舉國鹹知大變即在目前,完用的親友,都勸他避位,不犯著身當茲沖。完用夷然道:“我結怨於民已久,現在要避去賣國惡名,如何能夠?托庇日本,還可以苟全性命。”寺內正毅在李完用簽定之後,立刻電告日本政府。十月八日,日本政府開臨時內閣會議。二十二日,開臨時樞密院會議,決議於二十五日公佈日韓合邦條約。韓政府忽以十月之二十八日,爲韓皇即位滿四年之期,請開紀念祝賀,然後發表,日人允准。到了這日,韓廷大宴群臣,熱鬧繁華,宛然升平景象。日本統監寺內也按照外臣儀注,隨班拜舞。紀念祝典舉行之次日,即發佈日韓兩國併合之條約。其文曰:
日本國皇帝陛下及韓國皇帝陛下,欲顧兩國間之特殊親密的關係,增進相互之幸福,永久確保東洋之平和。爲達此目的,確信不如舉韓國併合於日本,爰兩國間決議締結併合條約。爲此,日本國皇帝陛下,命統監子爵寺內正毅;韓國皇帝陛下,命總理大臣李完用,爲全權委員,會同協定後,協定左之諸條:
第一條韓國皇帝陛下,將關於韓國全部一切之統治權,完全永久讓與日本國皇帝陛下。
第二條日本國皇帝陛下,受諾前條所揭之讓與,且承諾將韓國全然併合於日本帝國。
第三條日本國皇帝陛下,約令韓國皇帝陛下,太皇帝陛下,皇太子殿下,並其後妃及其後裔,各各應於其地位,而事有相當之尊稱威嚴及名譽,且供給以充分保持之歲費。
第四條日本國皇帝陛下,約對於前條以外之韓國皇族及其後裔,使各各享有相當之名譽及待遇,且供給以維持之必要之資金。
第五條日本國皇帝陛下,對於有勳功之韓人,認爲宜特表彰者,授以榮爵,且給以恩金。
第六條日本國政府因前記併合之結果,全然擔荷韓國之施政,凡韓人遵守該地所施行之法規者,其身體及財産,充分保護之,且圖增進其福利。
第七條日本國政府對於韓人之誠意忠實,以尊重新制度而有相當之資格者,在事情所得許之限界內,可登庸之,設爲在韓國內之帝國官吏。
第八條本條約經日本國皇帝陛下,及韓國皇帝陛下之裁可,自公佈之日施行之。
明治四十三年八月廿二日統監予爵寺內正毅隆熙四年八月廿二日內閣總理大臣李完用
從此三千年古國,世界上就不復有他的影蹤了。時賢梁任公先生,有朝鮮哀詞二十四首:
時運有代謝,人天無限悲。
哀哀箕子祀,惻惻黍離詩。
授楚天方醉,存邢事盡疑。
蒼茫看浩劫,絕域淚空垂。
自昔四夷守,惟聞我人揚。
玄菟開漢郡,圭冕廓明疆。
高廟初膺錄,東藩首掎裳。
山川不改舊,懷古倍悽惶。
卅五年前事,掄攘啓禍門
釁鍾秦客賤,擁蓑漢公尊。
比戶無安堵,西鄰有責言。
誰令一星火,熠耀竟燎原。
王迹何年熄,人臣有外交。
樓蘭方貳漢,鄭伯不朝周。
歃血迎蕃使,攻心誤廟謀。
豈聞典屬國,空白責包茅。
上相能憂國,持籌亦苦辛。
護羌馳校尉,訊醜獻陪臣。
勢逼成爭鄭,謀疏失懸陳。
六州誰鑄錯,愁絕問蒼旻。
個嫠滔上國,亦怒命元戎。
嘶馬關山黑,翻鯨海水紅。
伐謀怯蜂蠆,養士付沙
痛絕殽函路,秦師不復東。
奇福無端至,天貽受命符。
夜郎能自大,帝號若爲娛。
誓廟絲綸誥,交鄰玉帛圖。
千秋萬歲壽,朝野正歡虞。
古有殷憂啓,時危亦可乘。
豈無憂曲突,其奈鍛甘陵。
瓜蔓抄何酷,蝗蝻錄竟成。
非賢誰與立,流涕說亡征。
□龍騰陸起,燕雀處堂安。
恩澤傾丁傅,蕭牆鬩范欒。
爛羊名器賤,使鶴國防單。
刻骨誅求盡,民生亦苦艱。
梃擊何公案,娥眉泣馬嵬。
召戎有貴胄,靖難乏長才。
南內理荊棘,行人庇葛藟。
旄丘瑣尾子,早晚好歸來。
振海風將至,軒然乍起瀾。
有鴟嚇腐鼠,得虎衛窮山。
贏負成負注,笑啼兼二難。
息肩何日是,長夜正漫漫。
旅雁悲胡越,連雞鬥趙秦。
諸侯兵在壁,四海水揚塵。
地險崇趙盡,天驕受命新。
捧盤載書定,良會最酸辛。
干戈漸蘇息,俎尊轉頻繁。
得主通東道,勞師管北門。
指囷鄰誼事,守府主權尊。
微管吾安托,深深再造恩。
覆水誰能挽,王風已不雄。
軍容燒越甲,疆理易齊封。
持節皇華落,譏關夜士空。
多艱何足道,東涇太匆匆。
聞說葵丘會,聲容盛海涯。
由來興廢絕,應不汝疵瑕。
好事無皇戍,陳情負子家。
噬臍更安及,前事剩堪嗟。
已憐同縛虎,況復漏多魚。
否德傳於子,多凶疚在餘。
列戟移興慶,騰書懾石渠。
宮娥垂淚對,此別意何如。
甘載逋亡客,歸來馬角生。
急應求燭武,今始識真卿。
具位徒觀變,勤王不好名。
空聞宋謝朏,挾璽臥前楹。
三韓衆十兆,吾見兩男兒。
殉衛肝應納,椎秦氣不衰。
山河枯淚眼,風雨悶靈旗。
精衛千年恨,沉沉更語誰。
末劫興人妖,行屍愧鬼雄。
党爭牛李劇,容悅趙胡工。
賣國原無價,書名更策功。
覆巢安得卵,嗟爾可憐蟲。
地老天荒日,圖窮匕見時。
猿蟲消並盡,牛馬應何辭。
濤咽仁川水,雲埋太極旗。
只應舊時月,曾照漢宮儀。
乘傳降王去,傷離應黯然。
行津花自發,故國月長圓。
倖免牽機藥,遑論少府錢。
飛鳥啄大屋,留取後人憐。
昔有死社稷,今聞藥禍殃。
賜酺百戶酒,建極萬年觴。
公合名安樂,人疑別肺腸。
由來國自伐,不信有天亡。
弱肉宜強食,誰尤只自嗟。
幾人爭逐鹿,是處避欠蛇。
殷鑒何當遠,周行亦匪賒。
哀哀告我後,覆轍視前車。
稿餓還憂國,奇愁欲問天。
倉流觀物人,孤憤托詩篇。
夢斷潮空咽,神傷月悄然。
勞歌雜涕淚,今夕是何年?
欲知日韓合併之後,于中國有何影響,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二回 擲炸彈驚走五大臣 議立憲氣倒老中堂
話說日本在朝鮮設置統監之日,正中國派遣尚其亨、李盛鐸、載澤、戴鴻慈、端方前往各國考察政治之年。此時文明潮流,彌漫全球。中國政府各大臣知道,專制獨裁,斷不能容留今世,於是一面停止鄉會試及各省歲科考試,一面考試出洋學生。張之洞督辦粵漢鐵路,鐵良、徐世昌會辦練兵事宜。又奏請派遣載澤、戴鴻慈、徐世昌、端方分赴東西洋各國,考求一切政治。
四位大臣沒有動身,又派續紹英爲出洋考察政治大臣。五位大臣才待出洋,在北京正陽門車站上,受了個大大的驚嚇。
這日,五位大臣衣冠齊楚,受著親友的歡送,堪堪行到馬站,忽地轟然一聲巨響,滿車站煙硝氣宛似妖雲惡霧。五位大臣裏早倒地了兩個,是載澤、紹英,虧得受的都是微傷,將息兩天就都好了,那刺客倒被炸得當場斃命。
事後調查,才知刺客是革命党人,姓吳,名樾,字孟俠,皖北相城人氏,在兩江旅保小學充當教員。跟五大臣並無私仇,就爲了民族主義,積極排滿,密謀暗殺,連這一回已經是三次。
兩次謀刺鐵良、那桐,沒有成功。此回目的正達,身已先殉,這都是後話。
當下車站上只聽得有人怪喊:“了不得,炸彈!炸彈!”
那余外的三位大臣,九魂十八魄不知嚇掉了多少!說不得,只好重改行期。後來徐世昌、紹英兩個不願出洋,清政府只得改派了尚其亨、李盛鐸。五大臣放洋到歐州,周遊列國,吸受了好些文明新鮮空氣。回國之後,便聯銜上了一個很懇切的奏請宣佈立憲折,其辭道:
竊臣等伏讀諭旨,特派親貴大臣分赴東西各國考求政治。本年八月二十日,斂奉上諭,前有旨派載澤等分赴各國,考察政治。該大臣等各至一國,著各該駐使大臣會同博采,悉心考證,以資詳密。欽此。使維我皇太后、皇上勵精圖治,奮發爲雄。薄海臣民,固已慶鴻業之有基,冀幸福於無既;而海國士夫,亦以我將立憲,自今伊始,必將日強,爭相走告。臣等耳聞目見,無不覺忭慶逾恒。
竊維憲法者,所以安宇內,禦外侮,固邦基,而保人民者也。濫觴于英倫,踵行於法美,近百年間,環球諸君主國,無不次第舉行。竊迹前事,大抵弱小之國,立憲恒先。瑞典處北海,逼強俄,剛先立。葡萄牙見迫於西則次之。比利時、荷蘭,壤地偏小,介居兩大國則次之。日本僻在東瀛,通市之初,外患內訌,國脈如縷,則次之。而俄羅斯跨歐亞之地,處貧嵎之勢,兵力素強,得以安常習故,不與風向爲轉移。乃近以遼沈戰事,水陸交困,國中有識之士,聚衆請求,今亦立布憲法矣。
最強之國,所以立憲最後者,其受外來之震撼輕,故其動本國之感情緩。而強大如俄,猶激動於東方戰敗,計無復之,不得不出於立憲,以冀挽回國勢。觀於今日,國無強弱,無大小,先後一揆,全出憲法一途。天下大計,居可知矣。且夫立憲政體,利於君,利於民,而獨不便於庶官者也。考各國憲法,皆有君位尊嚴無對,君統萬世不易,君權神聖不可侵犯諸條。而凡安樂尊榮之典,君得獨享其成;艱巨疑難之事,君不必獨肩其責。民間之利,則租稅得平均也,訟獄得控訴也,下情得上達也,身命財産得保護也,地方政事得參預補救也。此之數者皆公共之利權,而受治於法律範圍之下。至臣工則自首揆以至鄉官,或特筒,或公推,無不有一定之責成。聽上下之監督,其貪墨疲冗敗常溺職者,上得而罷斥之,下得而攻退之。東西諸國大軍大政,更易內閣,解散國會,習爲常事。而指視所集,從未及于國君,此憲法利君利民不便庶官之說也。而諸國臣工方以致君澤民,視爲義務,未聞有以一已之私,阻撓至計者。
我國東鄰強日,北界強俄,歐美諸邦,環伺逼處,岌岌然不可終日。言外交,則民氣不可爲後援;言內政,則官常不足資治理;言練兵,則少敵愾同仇之志;言理財,則有剜肉補瘡之虞。
循是以往,再閱五年,日本之元氣已復,俄國之憲政已成,法國之鐵道已通,英國之藏情已熟,美國之屬島已治,德國之海力已充。棼然交集,有觸即發!安危機關,豈待蓍蔡?臣等反復衡量,百憂交集!竊以爲環球大勢如彼,憲法可行如此,保邦致治,非此末由!惟是大律大法,必須預示指歸。而後趨向有准,開風氣之先,肅綱紀之始。有萬不可緩,宜先舉行者三事:一曰宣示宗旨。日本初行新政,祭天誓誥,內外肅然。宜略仿可意,將朝廷立憲大綱,列爲條款,謄黃刊貼,使全國臣民奉公治事,一以憲法意義爲宗,不得稍有違悖。二曰布地方自治之制。今州縣轄境,大逾千里,小亦數百里,以異省之人,任牧民之職,庶務叢集,更調頻仍,欲臻上理,戛乎其難。各國郡邑轄境,以戶口計,其大者亦僅當小縣之半。鄉官恒數十人,必由郡邑會議公舉,如周官鄉大夫之制。庶官任其責,議會董其成有休戚相關之情,無扡格不入之苦,是以事無不單,民安其業。宜取各國地方自治制度,擇其尤便者,酌訂專書,著爲令典,克日頒發各省都撫,分別照行,限期蕆事。三曰定集會、言請、出版之律。集會、言請、出版三者,諸國所許民間之自由,而民間亦以得自由爲幸福。然集會受警察之稽察,報章聽官吏之檢視,實有種種防維之法。非若我國空懸禁令,轉得法外之自由。與其漫無限制,益生厲階,何如勝以章程,鹹納軌物?宜採取英德日本諸君主國現行條例,編爲集會律,言論律,出版律,迅即頒行,以一趨向而定民志。以上三者,實憲政之津髓,而富強之綱紐。
臣等待罪海外,見聞較切,受恩深重,緘默難安,用敢不避斧誅,合詞籲懇。伏願我皇太后、皇上宸衷獨斷,特降綸音,期以五年改行立憲政體。一面飭下考察政治大臣,與英德日本諸君主國憲政名家,詳詢博訪,斟酌至當,合擬稿本,進呈御覽,並請特簡通達時事公忠體國之親賢大臣,開館編輯大清帝國憲法,頒行天下;一面將臣等所陳三端,預爲施行,以樹基礎。從此南針有定,歧路不迷。我聖清國祚垂于無窮,皇太后皇上鴻名施于萬世!群黎益行忠愛,外人立息覬覦。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等不勝屏營戰慄之至!謹奏。
兩宮覽奏之後,立刻召見考政大臣垂詢一切。這時候,李盛鐸已赴駐比欽差新任。只有鎮國公載澤,尚書戴鴻慈,布政司使尚其亨,總督端方四個人在京。當下澤公爺召見了兩次,端大臣召見了三次,戴、尚兩大臣,各召見了一次。四位大臣,皆痛陳中國不立憲之害,及立憲後之利。兩宮不禁動容,面降綸音,說只要辦妥,深宮初無成見。
這個消息,傳佈開來,頑固諸臣都唬了一大跳,於是想出種種法子來阻撓。有的設爲疑似之詞,有的故作異同之論。這個說立憲有妨君主大權,那個又說立憲利漢不利滿。偏是兩宮聖明,不爲浮言所惑,諭令考政大臣,詳晰指陳,冀備采擇。
澤公爺於是又上一折,敷陳大計,其辭是:“竊奴才前次回京,曾具一折,籲懇改行立憲政體,以定人心而維國勢。仰旨兩次召見,垂詢本末,並諭以朝廷原無成見,至誠擇善,大知用中,奴才不勝欣感!旬日以來,夙夜籌慮,以爲憲法之行,利於國,利於民,而最不利於官。若非公忠謀國之臣,化私心,破成見,則必有多爲之說,以熒惑聖聽者。蓋憲法既立,在外各督撫,在內諸大臣,其權必不如往日之重,其利必不如往日之優。於是設爲疑似之詞,故作異同之論,以阻撓於無形。彼其心非有所愛於朝廷也,保一已私權而已,護一己之私利而已!顧其立言則必曰防損主權,不知君主立憲,大意在於尊崇國體,鞏固君權,並無損之可言。
以日本憲法考之,證以伊藤侯爵之所指陳,穗積博士之所講說,君主統治大權,凡十七條:一曰裁可法律、公佈法律、執行法律由君主;一曰召集議會、開會、閉會、停會及解散議會由君主;一曰以緊急勒令代法律由君主;一曰發佈命令由君主;一曰任官、免官由君主;一曰統帥海陸軍由君主;一曰編制海陸軍常備兵額由君主;一曰宣戰、講和、締約由君主;一日宣告戒嚴由君主;一曰授與爵位、勳章及其他榮典由君主;一日大赦特赦、減刑及復權由君主;一曰戰時及國家事變非常施行由君主;一曰貴族院組織由君主;一曰議會展期由君主;一曰議會臨時召集由君主;一曰財政上必要緊急處分由君主;一曰憲法改正發議由君主。以此言之,凡國之內政、外交、軍備、財政、賞罰黜陟、生殺予奪,以及操縱議會,君主皆有權以統治之。論其君權之完全嚴密,而無有絲毫下移,蓋有過於中國者矣。
以今日之時勢言之,立憲之利,有最重要者三端:一曰皇位永固。立憲之國,君主神聖不可侵犯,故于行政不負責任,由大臣代負之。即偶有行政失宜,或議會與之反對,或議院彈劾,不過政府各大臣辭職,別立一新政府而已。故相位旦夕可遷,君位萬世不改。大利一;一曰外患漸輕。今日外人之侮我,雖由我國勢之弱,亦由我政體之殊。故謂爲專制,謂爲半開化,而不以同等之國相待。一旦改行憲政,則鄙我者轉而敬我,將變其侵略之政策,爲平和之邦交。大利二;一曰內亂可彌。海濱洋界,會黨縱橫,甚者倡爲革命之說。顧其所以煽惑人心者,則曰政體專務壓制,官皆民賊,吏盡貪人,民爲魚肉,無以聊生,故從之者衆。今改行憲政,則世界所稱公平之正理,文明之極軌。彼雖欲民言而無詞可籍,欲倡亂而人不肯從。無事緝捕搜拿,自然冰消瓦解。大利三。立憲之利如此,及時行之,何嫌何疑?而或有謂程度不足者,不知今日宣佈立憲,不過明示宗旨,爲立憲之預備。至於實行之期,原可寬立年限。日本於明治十四年宣佈憲政,二十二年始開國會,已然之效,可仿而行也。且中國必待有完全之程度,而後頒佈立憲明詔。竊恐於預備期內,其知識未完者,固待陶熔;其知識已啓者,先生觖望,激成異端邪說,紊亂法紀。蓋人民之進於高尚,共漲率不能同時一致。惟先宣佈立憲明文,樹之風聲,庶心思可以定一,耳目無或他岐。既有以維臨望治之人,心即所以養成受治之人格。是今日宜宣佈立憲明詔,不可以程度不到爲之阻撓也。
又或有爲滿漢之說者,以爲憲政既行,于滿人利益有損耳。
奴才至愚,以爲今日之情形,與國初入關時有異,當時官缺分立滿漢,各省置設駐防者,以中國時有反側,故駕馭亦用微權。
今寰宇涵濡聖澤近三百年,從前粵撚回之亂,定戡之功,將帥兵卒皆漢人居多,更無界限之可言。近年以來,皇太后、皇上叠布綸音,諭滿漢聯姻,裁海關,裁織造,副都統並用漢人。
普天之下,歌頌同聲。在聖德如地如天,安有私覆私載?方今列強逼迫,合中國全體之力,向不足以禦之,豈有四海一家,自分畛域之理?至於計較滿漢之差缺,競爭權力之多寡,則所見甚卑,不知大體者也!夫擇賢而任,擇能而使,古今中外,此理大同。使滿人果賢,何患推選之不至,登進之無門?如其不肖,則亦宜在摒棄之列。且官無悻進,正可激勵人才,使之向上,獲益更多!此舉爲盛衰興廢所關。苦守一隅之見,爲拘攣之語,不爲國家建萬年久長之祚,而爲滿人謀一身一家之私,則亦不權輕重不審大小之甚矣!在忠於謀國者,決不出此!奴才亦屬宗支,休戚之事,與國共之。使茫無所見,萬不敢於重大之事,魯莽陳言!
誠以遍觀各國,激刺在心,若不竭盡其愚,實屬辜負天恩,無以對皇太后、皇上!伏乞聖明獨斷,決於幾先,不爲衆論所移,不爲浮言所動。實宗社無疆之休,天下生民之幸!事關大計,可否一由宸衷,乞無露奴才此奏!奴才不勝憂懣迫切!謹奏。
兩宮覽奏,大爲感動。恰好端方端大臣也具奏陳請。端大臣可不比澤公爺,先後共上了三個摺子。第一個折,是曆陳各國憲法;第二個折,是痛言必須立憲;第三個折,是懇請詳定官制。而樞臣中,如瞿鴻機,奏請參酌新舊二政,定制頒行。
榮慶奏請保存舊制,參以新意。徐世昌請採用地方自治制,以爲立憲預備。兩宮見樞臣與考政大臣,意見漸歸一致,於是決計舉行立憲。降旨命廷臣會議,並派醇親王載灃、軍機大臣政務處大臣大學士既直隸總督袁世凱等,公同閱看考政大臣回京奏陳各折件,請旨辦理,七月初八這一日,各大臣開第一次憲政會議。因爲澤公爺與戴、端兩大臣的折文過長,傳閱才畢,天已傍晚,不及開議而散。次日是七月初九,軍機大臣退值之後,即與諸王大臣齊至外務部公所會議。慶親王奕劻,論行輩是最老,論年紀是最高,論爵秩是最尊,當下首先發言道:“瞧澤公及戴、端兩大臣的摺子,曆陳各國憲政之善,設憲法一立,全國之人,皆受治於法,沒有什麽差別,既同享權利,即各盡義務。並且說立憲國的君主。雖然權力略有限制,那威榮倒有增無減。這麽看來,立憲這一樁事情,是的確有利無弊的了。近來全國新黨的議論,中外各報的指陳,海外留學各生的盼望,都在這一樁事情上。我國自古以來,朝廷大政,鹹以人民的趨向爲趨向。現在舉國趨向都在這一樁上,足見目下最該措施的事情,就只這一樁是要緊。倘必舍此他圖,即是拂逆民意,即是舍安趨危,避福就禍。照我的意思,似該決定立憲,趕快宣佈。下可以順民心,上可以副聖意。”這言未畢,只見漢大臣中,一聲咳嗽,站起一位鬢眉皓白的老人來。那人向奕劻道:“老王爺受恩深重,怎麽也說出這種話來?老王爺可不比那些年輕沒閱曆的人,奇怪極了!”奕劻道:“此乃奉旨會議的事,老中堂既有高見,不妨說出來,我們大家領教領教!”那人氣極了,一時回答不出。衆人都道:“孫中堂政躬要緊,休要氣壞了!”欲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三回 頒明詔聖君籌憲政 定官制賢相話滄桑
話說這位氣壞的漢大臣,就是孫家鼎孫老中堂。當下孫家鼎道:“你們別道我外教,立憲這一件事情,我也略略研究過一番。那立憲國的法,與君主國全異。所以異的地方,不在形迹上,是在宗旨上。宗旨一變,一切用人行政之道,無不盡變。
譬如重心一移動,全體的質點,就都要改變方向了。此種大變動,行在國力強盛時光,尚不免有騷動之憂,現在國勢衰弱到如此地步,照我看來,變得太急太驟,怕就漸騷然不靖之象,似該先革掉叢弊太甚諸事,等到政體清明,漸漸的變更,也不算晚。”徐世昌立起道:“孫中堂,逐漸變更的法子,已經行了多年,一點子沒有成效,就爲國民的觀念不變,他的精神也無從而變。只有大大的變革,才能夠發起全國精神呢。”孫家鼎道:“照老哥這麽說,必是國民的程度,漸已能及,才能夠這麽辦。只是現在時光,國民能實在知道立憲利益的,不過千百人中之一;至於能夠知道立憲之所以然,又知道爲之之道的,恐怕不過萬人中一人罷了。上頭雖然頒佈憲法,百姓都懣然不知。就這麽辦去,不但無益,倒適爲厲階,仍宜謹慎點子的好。”徐世昌還未回答,漢大臣中,早又站起一個人來。衆人瞧時,乃是管學大臣張百熙張尚書。只見張尚書道:“孫中堂的話,說得何嘗不是!但是國民程度,全在上頭的人勸導。現在上頭的人,沒法子提高他的程度,倒說等候國民程度高了,才立憲法,這是永不能必的事。照我個人意見,以爲與其等候他程度高了立憲,不如先預備立憲,再慢慢的施誘導,使國民得漸幾于立憲國民程度好的多呢!”滿大臣中又站起一人,乃是榮尚書榮慶,發出反對的議論道:“我非不深知立憲政體之美,但是吾國政體寬大,漸流弛紊。爲今之制,極該整飭紀綱,綜核名實,立居中馭外之規,定上下相維之制。行過數年之後,官吏盡知奉法,人民鹹稱便利,然後徐議立憲也未晚。如果不察中外國勢之異,徒徇立憲的好名兒,勢必至執政者無權。那一班神奸巨蠹,倒得棲息其間,日引月長,爲禍非校此事關及國家安危,還請諸位從長計較。”瞿鴻機介面道:“惟其如是,所以都說預備立憲,不是說立即立憲,榮尚書可以放心。”尚書鐵良道:“我聽得各國的立憲,都由國民要求了才成功。要求得利害的,甚至於暴動。日本雖然未至於暴動,那要求卻也很利害的。國民能夠要求,是已深知立憲之善,知爲國家分擔義務。現在未經國民要求,倒要先給他權柄,那班國民不懂事,反以分擔義務爲苦,便怎麽呢?”衆人聽了,都不作聲。
直隸總督袁世凱袁公再也耐不住了,當下立起道:“天下事勢,何常之有?從前歐洲人民,積受壓力,又有愛國思想,所以出於暴動以求權利。我國則不然,朝廷既崇尚寬大,又沒有外力相迫,人民處於不識不知之天,絕不知有當兵納稅的義務。所以各國的立憲,因民之有知識而使民有權;我國因差民以有權之故而知有當盡之義務。事理之順逆不同,預備之法,亦不能同。總以使民知識漸開,不迷所向,爲吾輩莫大之責任。這是吾輩所當共勉的。”鐵良道:“照此說來,預備立憲之後,該設立內閣,厘定官制,明定許可權,整理種種機關。且須以全力開國民的知識,溥及普通教育,派人分至各地演說,使各處紳士商民知識略相平第才好呢!”袁公道:“豈特如是而已?數千年相沿的政體,一旦欲大變其面目,那各種問題,勢必相連而及。譬如一座老屋,當沒有議及修改時光,任它飄搖,倒也似乎尚可支援;等到議及修改,一經動工拆卸,那朽腐的梁柱,摧壞的粉壁,紛紛發現,以致多費工作。改政之道,也是如此。現在就以所知的事講起來,如京城各省的措置,蒙古、西藏的統轄,錢幣的劃一,賦稅的改政,漕運的停止,這種事情,都是極委曲,極繁重,都該于立憲以前,逐漸辦妥,辦起來真是日不暇給呢!”鐵良道:“我還有一個疑團,現在地方官所嚴懲的,共有四等人,是劣紳、劣衿、土豪、訟棍。凡百州縣幾盡被若輩盤踞,再沒有人起而與爭。現在如果預備立憲,勢必首先講求自治。那麽這一班人且公然握地方的命脈,那不就糟了麽?”袁公道:“這又何足爲患?只消多選循良之吏,發到各省去做地方官,專以扶植善類爲事。使公直的得各伸其志;奸匿的無由施其技。如是始可爲地方自治的基礎。”瞿鴻機道:“這麽說仍當以講求吏治爲第一要義,舊法新法,原無二致的。”醇親王載灃道:“衆位的高論,都是很有道理的。我看立憲這一樁事,既然如此繁重,人民程度能及與否,又在難必之數,那就不能不多留時日,爲預備地步了。時光已經不早,講了這大半天,也該散了。明兒召見,咱們就把預備立憲的主見,回奏兩宮,衆位看是如何?”於是諸王大臣,又商議了一會子,意見大相同略。次日,入朝面奏。到了七月十三日,朝廷就頒下預備可立的上諭,其辭道: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預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我朝自開國以來,列聖相承,謨烈昭垂,無不因時損益,著爲審典。現在各國交通,政治法度,皆有彼此相因之勢,而我國政令,日久相仍,日處阽危,憂患迫切。非廣求知識,更訂法制,上無以承祖宗締造之心,下無以慰臣庶治平之望。是以前筒派大臣分赴各國,考察政治。現載澤等回國陳奏,皆以國勢不振,實由於上下相暌,內外隔閡,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護國。而各國之所以富強者,實由於實行憲法,取決公論,君民一體,呼吸相通,博採衆長,明定許可權,以及籌備財用,經劃政務無不公之于黎庶。又兼各國相師,變通盡利,政通民和,有由來矣。時處今日,惟有及時詳晰甄核,仿行憲政,大權統於朝廷,庶政公諸輿論,以立國家萬年有道之基。但目前規制未備,民智未開,若操切從事,徒飾空文,何以對國民而昭大信?故廓清積弊,明定責成,必從官制入手。亟應先將官制分別議定,次第更張,並將各項法律詳慎厘訂。而又廣興教育,清理財政,整頓武備,普設巡警,使紳民明悉國政,以預備立憲基礎。著內外臣工切實振興,力求成效。俟數年後規模粗具,查看情形,參用各國成法,妥議立憲實行期限,再行宣布天下。視進步之遲速,定期限之遠近。著各省將軍督撫曉諭士庶人等,發憤爲學,各明忠君愛國之義,合群進化之理,勿以私見害公益,勿以小忿敗大謀。尊崇秩序,保守和平,以預備立憲國民之資格,有厚望焉。將此通諭知之。欽此!
這一道明詔頒佈之後,全國人民有歡忭的,有恐懼的,也有發言譏刺的。歡忭的是慶倖從此後得爲立憲國國民了;恐懼的是怕人民程度不及,將來反多事故;發言譏刺的,是逆料政府決不會有好事情幹出來,立憲並無頒限,一紙空文,無非是騙人勾當。人民雖是這個樣子,朝廷上卻把此事瞧得異常鄭重。
頒發詔書的次日,即派鎮國公載澤,大學士世續、那桐、榮慶,貝子載振,尚書奎竣鐵良、張百熙;戴鴻慈、葛寶華、徐世昌、陸潤庠、壽耆,直隸總督袁世凱,公同編纂京朝官制。並著外省總督端方、張之洞、升允、鐵良、周馥、岑春萱各派司道大員到京,隨同參議。又派慶親王奕劻,大學士瞿鴻機、孫家鼐,總司核定。
各位編制大臣奉到旨意,即於十六日,在頤和園裏頭,開第一次會議,議出了辦法。於是就在恭王府朗潤園裏頭,設立編制館,以府尹孫寶琦、京卿楊士琦爲提調,金邦平、張一摩、曹汝霖、汪榮寶爲起草課委員,陸宗輿、鄧邦述、熙彥爲評議課委員,吳廷燮、郭曾炘、黃端祖爲考定課委員,周樹模、錢能訓爲審定課委員。此外京曹須議的,吏部衙門,有長順、劉元弼;戶部衙門,有李經野、程利川、林景賢、傅蘭泰;財政處,有陳遹聲;禮部衙門,有瑞緒、劉果、聶獻琛;兵部衙門,有王維翰、慶蕃;練兵處,有哈漢章、良弼、王士珍、朱彭壽;刑部衙門,有曾鑒、胡彤恩;工部衙門,有郭慶華、潘慎修。
各疆臣所派,兩江是荊光典,俞明震;兩湖是陳夔麟、曾廣熔;兩廣是於式枚,四川是劉學廉、徐樾,陝甘是熙麟。
編制各大臣于未曾動手編制之前,先會銜奏陳厘定官制宗旨,大略五條:第一,此次厘定官制,遵旨爲立憲預備,應參仿君主立憲國官制厘定,先就行政司法各官,以次編改。此外凡與司法行政無甚關係各署,一律照舊。第二,此次立定官制,總使官無屍位,事有專司,以期各有責成,盡心職守。第三,現在議院遽難成立,先就行政、司法厘定,當採用君主立憲國制度,以合大權統於朝廷之諭旨。第四,欽差官、閣部院大臣、京卿以上各官,作爲特簡官,閣部院所屬三四品人員,作爲請簡官;閣部院五至七品人員,作爲奏補官;八九品人員,作爲委用官。第五,厘定官制之後,原衙門人員,不無更動或至閑散,擬在京另設集賢資政各院,妥籌位置,分別量移,優予俸祿。
旨意下來,著即按照陸續籌集,詳加編定。起草課各委員奉到此旨,頓時就忙起來,終日伏案埋頭,精心編撰。不多幾日,京朝官制草案,早都撰擬脫稿。由評議課委員評議過,再由考定課委員加以考核。審定課委員悉心審定,才敢呈由編制大臣,經各編制大臣一律署諾,然後送往總司核定處刪改具奏。
總核官制大臣慶親王奕劻,瞿中堂鴻機,孫中堂家鼐,三個兒接到草案,不敢怠慢,打足精神,逐案逐案的瞧閱。見所擬官制,大抵依據端方等原奏,斟酌而成。爲首是內閣,設總理大臣一人,左右副大臣二人。各部尚書,均爲內閣政務大臣、參知政事。下設提調一,副提調一,置五局,是制誥局,庸勳局,編制局,統計局,印鑄局。那武官考試處,就附設在庸勳局裏頭。各部督設尚書、左右侍郎各一人。只外務部仍設管部大臣一人,下設承政廳、參議廳、及參事、郎中主事、七品小京官、錄事等員。視各部事務之繁簡,以定額缺之多寡,是爲各部通則。凡陸海軍部、吏部以外各部,都是這麽辦法。各部的名稱次第,首爲外務部;次爲民政部,即以巡警部改設,並將步軍統領衙門所掌事務,及戶禮工三部所掌有關民政各事並人;次爲財政部,以戶部財政處改設;次爲陸軍部,以兵部練兵處及太仆寺裁並改設;次爲海軍部,暫歸陸軍部辦理;次爲法部,以刑部改設,並以戶部現審處所掌事務並人;次爲學部,仍從舊制;次爲農工商部,以商部工部歸併設立;次爲交通部;次爲理藩部,以理藩院改設;次爲吏部。此外並改政務處爲資政院,升禮部爲典禮院,改大理寺爲大理院,都察院仍如舊制。
又設集賢院、審計院、行政裁判院,及軍諮府等,共計十一部七院一府。
三位總核大臣瞧過之後,互相籌議。孫家鼐道:“內閣本是閑曹,經這麽一改,冷署變成繁缺了。”瞿鴻機道:“世變滄桑,何常之有?我朝入關之始,官制雖緣明朝舊制,以六部管行政,丙閣司票擬,且升大學士爲正一品,但是彼時總樞機參密,勿的大半是天潢親貴,豐沛故人。政柄操在武夫手裏,雖有閣臣,不過黼黻承乎罷了。海甯陳之遴,溧陽陳名夏,且爲了弄權植黨,死的死,竄的竄。號爲碩甫名臣的杜文端、馮文毅諸公,都不過仰親貴鼻息,伴食中書過一輩子是了,天下安危,與他一毫都不相涉。等到聖祖以沖齡嗣位,那時候滿漢之間,稍稍相習。輔政四貴臣,又皆因專橫恣肆,不克令終。
三藩之變,天下幾危,內發晁錯之謀,外奏郭李之續的,又都出於漢臣。爲了這麽,漢大臣漸獲信作。聖祖又留意文學,高江村、李昆山輩,皆以儒臣翰苑,與聞機密。世宗嗣服,承累洽重熙之後,挾雷霆萬鈞之威,旋乾轉坤,與天下更始,悉化軫域之見。滿漢才傑,並蒙委任。把內閣政柄,移入軍機處。鄂文端、張文和兩公,並直樞府。那時候,一人獨運於上,非惟漢大臣無所短長,就是滿洲親貴,也孜孜救過不暇。植黨弄權,更非敢所設想了。高宗御極,強張兩相,並受顧命,翊贊樞廷。鄂以儒臣登宰輔,矢志公忠。當時承平日久,滿洲世族,漸流矜誇,鄂相深爲恨嫉,所以引用的多是漢族寒素之士,一時物望鹹歸。那不得志的滿人,誇毗無實的漢人,便都趨向桐城門下,朝士遂分爲鄂張兩黨。鄂相早卒,鄂黨遂歸失敚張相爲人,小廉曲謹,內結主知,而時以微詞馬下,測人主喜怒,以後於文襄和致齋,都承他的衣缽。嘉慶道光兩朝,台閣風氣,以不辦一事爲持重,不聽一言爲老成,雍容揖攘,百事就此叢脞了。本朝初制親藩,不得與聞政事,雍正時光怡賢親王輔政,出自特典,又作別論。嘉慶親政,成哲親王領軍機大臣,那是爲仁宗方在諒闇,仿古時塚宰聽政之制。且當大奸初夷,籍以鎮定人心,所以甫及百日就出去的。自從文宗棄天下,穆宗方在沖幼,恭親王遂以議政王人領樞廷,政局爲之一變。直到於今,沿而未革。”孫家鼐道:“不必說了,這不過都是用人行政,微有出入,官制究未曾大改。現在這麽,是把從前制度,根本推翻了。”奕劻道:“推翻也罷,不是推翻也罷,那都是沒要緊的事。我看這草案擬的還不很妥當,大家商量商量,怎麽改它一下子!”瞿孫兩人齊說王爺所見極是。奕劻道:“依我主見,好好的禮部,何必改稱典禮院?那行政裁判院、集賢院,添設得更沒有道理。就是財政部、交通部,名兒題得也不雅致,你們視是如何?”瞿相道:“這部名果然太不雅。”於是公同籌議了一會於,改財政部爲度支部,交通部爲郵傳部,典禮院仍爲禮部,刪去行政裁判、集賢兩院。次日會銜上奏,其辭道:竊臣等伏讀七月十三日上諭,時處今日,惟有及時詳晰甄核,仿行憲政,廓清積弊,明定責成必從官制入手,亟應先將官制,分別議定,次第更張等因。欽此。又伏讀十四日上諭,咋已有旨宣示爲急爲立憲之預備,飭令先行厘定官制。事關重要,必當酌古准今,折衷至當,纖悉無遺。著派載澤等公同編纂,悉加厘定,深仰吾皇太后、皇上變宜民之至意,率士臣庶感頌同聲,實中國轉弱爲強之關鍵。茲事體大,臣等仰稟聖謨,總司核定,斷不敢草率從事,亦不敢敷衍塞責。月餘以來,准厘定官制大臣載澤等陸續送到草案,臣等悉心詳核,反復商確,間有末協,次第更定,京內務官,現已竣事。
竊維此次改定官制,既爲預備立憲之基,自以所定官制與憲政相近爲要義。爲立憲國官制,立法、行政、司法三權並峙,各有專屬,相輔而行。其意、美法良,則諭旨所謂廓清積弊,明定責成,兩言盡之矣。蓋今日積弊之難清,實由於責成之不定,推究厥故,三端:一則許可權之不分。以行政官而兼有立法權則必有藉行政之名義,創爲不平之法律,而末協輿情。以行政官而兼有司法權,則必有徇平時之愛憎,變更一定之法律,以意爲出入。以司法官而有兼有立法權,則必有謀聽斷之便利,制爲嚴峻之法律,以肆行武健,而法律浸失其本意。舉人民之權利生命,遂妨害於無形。此許可權不分責成之不能定者一也;一則職任之不明。政以分職而理,謀以專任而成。今則一堂而有六官,是數人共一職也,其半爲冗員可知。一人而曆官各部,是一人更數職也,其必有專長可見。數人分一任,則築室道謀,弊在玩時。一人兼數差,則日不暇給,弊在廢事。是故賢者累于牽制,不肖者安於推諉。是職任不明責成之不能定者二也;一則名實之不副。名爲吏部,但司簽掣以事,並有銓衡之權。
名爲戶部,但司出納之事,並無統計之權。名爲禮部,但司典儀之事,並無禮教之權。名爲兵部,但司錄營兵籍武職升轉之事,並無統御之權。是名實不副,責成之不能定者三也。故臣等厘定官制,謹遵諭旨,上稽本朝法度之精,旁參列邦規制之善爲主義。而尤以清積弊,定責成,漸圖憲政成立爲指歸。
首分權以定限。立法、行政、司法三者,除立法當屬議院,今日尚難實行,擬暫設資政院以爲預備外,行政之事,則專屬之。內閣、各部大臣,內閣有總理大臣,各部尚書亦爲內閣政務大臣,故分之爲各部,合之皆爲政府,而情無隔閡。入則參閣議,出則各治部務,而事可貫通。如是則中央集權之勢成,政策統一之效著。司法之權,則專屬之法部,以大理院任審判,而法部監督之,均與行政官相對峙,而不爲所節制。此三權分立之梗概也。此外有資政院以持公論,有都察院以任糾彈,有審計院以查濫費,亦皆獨立,不爲內閣所節制,而轉能監督閣臣,此分權定限之大要也。
次分職以專任。分職之法,凡用有各衙門,與行政無關係者,自可切於事情。首外務部,次吏部,次民政部,次度支部,次禮部,次學部,次陸軍部,次法部,次農工商部,次郵傳部,次理藩部。專任之法,內閣各大臣同負責任。除外務部載在公約,其餘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各部尚書只設一人,侍郎只設二人,皆歸一律。至新設之丞參,事權不明,尚多窒礙,故特設承政廳,使左右丞任一部總匯之事。設參議廳,使左右參議任一部謀議之事。其郎中、員外郎、主事以下,視事務之繁筒,定額缺之多寡。要使責有專歸,官無濫設,此分職專任之大要也。次正名以核實,巡警爲民政之一端,氮正名爲民政部。度支部以財政處、稅務處並入。兵部徒擁虛名,擬正名爲陸軍部,以練兵處太仆寺並入,而海軍部暫隸焉。既設陸軍部,則練兵處之軍令司,宜正名爲軍諮府,以握全國軍政之要樞。刑部爲司法之行政衙門,徒名曰刑,義有未盡,擬正名爲法部。商部本兼農工,擬正名爲農工商部,理藩院擬正名爲理藩部。太常、光祿、鴻臚三寺,同爲執禮之官,擬並入禮部。工部所掌,半已分隸他部,擬改爲郵傳部,而以輪路郵電佐入。此正名核實之大要也。若是則責成既已明定,積弊庶可廓清。憲政規模,實肇於此。如以議院甫有萌芽,驟難成立,所以監行政者,尚未完全。或改今日軍機大臣爲辦理政務大臣,各部尚書均爲參預政務大臣,大學士仍留辦內閣事務,雖名稱略異,而規制則同。行政機關,屹然已定。憲政官制,確有始基矣。抑臣等更有請者,制法固求其盡善,徒法不能以自行,必能有辦事之精神,而後有改良之功效。要在大小臣工,顧名思義,視國如家,無自私自利之心,有任勞任怨之實,各修職事,共濟艱難。庶仰副兩宮孜孜圖治之懷,下慰薄海喁喁向風之望。是則臣等與有責成,尤不勝惶悚執幸者也。是否有當,伏候聖明裁擇,乾斷施行。謹將官制清單二十四件,繕呈御覽,恭候訓示。謹奏。
欲知官制草案奏上之後,是否批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四回 張尚書反對新宮制 南昌令身戕天主堂
話說慶親王奕劻等,把核定新擬京朝官制呈上之後,不到幾天,就奉到兩道上諭。第一道是宜示官制,比較原案,已經大有變動。那最要緊的內閣,竟然作爲罷諭。次第先後,也都大大移動。朝臣見了,無不詫爲怪事。只見那道上諭的文是: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前經降旨宣示立憲之預備,飭令先行厘定官制,特派載澤等公同編纂,悉心妥訂;並派慶親王奕劻等總司核定,候旨遵行。
茲據該王大臣等將編纂原案詳核定擬,一併繕單具奏。披覽之餘,權衡裁擇,因特明白宣諭。仰惟列聖成憲昭垂,法良意美,設官分職,莫不因時制宜。今昔情形既有不同,自應變通,盡利其要旨,惟在專責成清積弊,求實事,去浮文,期於厘百工而熙庶績。軍機處爲行政總匯,雍正年間,本由內閣分設,取其近接內廷,每日入值承旨辦事,較爲密速,相承至今,尚無流弊,自毋庸遍改,內閣軍機處一切現制,著照舊行。其各部尚書,均著充參預政務大臣,輔班值日。聽候召對。外務部、吏部均著照舊。巡警爲民政之一端,著改爲民政部。戶部著改爲度支部,以財政處並入。禮部著乙太常、光祿、鴻臚三寺並入。學部仍舊。兵部著改爲陸軍部,以練兵處、太仆寺並入,應行設立之海軍部,及軍咨府,未設以前,均暫歸陸軍部辦理。
刑部著改爲法部,責任司法。大理寺著改爲大理院,專掌審判。
工部著並入商部。改爲農工商部。輪船、鐵路、電線、郵政,應設專司,著名爲郵傳部。理藩院著改爲理藩部。除外務部堂官員缺照舊外,各部堂官,均設尚書一員,侍郎二員,不分滿漢。都察院在指陳闕失,伸理冤滯,著改爲都御史一員,副都御史二員。六科給事中,著改爲給事中,與御史各員缺均暫如舊。其應行增設者,資政院爲博采群言,審計院爲核查經費,均著以次設立。其餘宗人府、內閣、翰林院、欽天監、鑾儀衛、內務府、太醫院、各旗營侍衛處步軍統領衙門、順天府倉場衙門均毋庸更改。原擬各部院等衙門職掌事宜,及員司各缺,仍著各該堂官自行核議,悉心妥籌,會同軍機大臣奏明辦理。此次斟酌損益,原爲立憲始基,實行預備。如有未盡合宜之處,仍著體察情形,隨時修改,循序漸進,以臻至善。總之,時局艱危,事機迫切,非定上下共守之法,不足以起衰頹;非通君民一體之情,不足以申疾苦。所有新簡及原派大臣,責無旁貸,惟當顧名思義,協力同心,盡去偏私,直任勞怨。務使志無不通,政無不舉。庶幾他日頒行憲法,成效可期。倘仍視爲具文,因循不振,則是上負朝廷,下負國民,不能爲爾等寬也,將此通論知之!欽此。
那第二道上諭,是叫編纂官制大臣編訂各直省官制,而於州縣官一項,尤爲特別注意。上諭的文是: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此次厘定官制,據該王大臣等將部院各衙門詳核定擬,業經分別降旨施行。其各直省官制,著即陸續編訂,仍妥核具奏。方今重困,皆因庶政未修,州縣本親民之官,乃往往隔閡。諸事廢弛,閭閻利病,漠不關心。甚至官親幕友,肆爲侵欺。門丁書差,取於魚肉。吏治安得不壞?民氛何由而伸?言念及此,深堪痛恨!茲當改定官制,州縣各官,關係尤要。現在國民資格尚有未及,地方自治,一時難以遞行。究應如何酌核辦理?先行預備,或增設佐治員缺,並審定辦事許可權,嚴防流弊,務通下情。著會商務省督撫,一併妥爲籌議。必求斟酌盡善,候旨遵行。朝廷設官分職,皆以爲民。總期興養立教,樂業安居。庶幾播民和而維邦本,用副懷保群黎,孜孜圖治之至意!欽此。
內閣官制,忽地推翻,大小臣工,無不詫爲怪事。那關心最切的,就要算著幾位編纂大臣。當下張百熙往見澤公爺,談及此事,異常憤懣。張百熙道:“新官制的精神,全在內閣。內閣不設立,旁的官,恁你改他一百改,也沒中用。公爺想吧,現在的軍機,雖然名爲政府,其實不過如將帥的營務處,督撫的文案,只有奉行之責,毫無決斷之資。所以不肖的人當了,弄權殖貨倒有餘;賢人當了,扶危定傾倒不足。論他的成績,還不如前明六部長官,倒能得自行其志。現在偏偏的這麽,考察吧,編纂吧,改革吧,都不過幹熱鬧兒的事,倒哄得人白快活了一會子。”載澤道:“這件事,好生奇怪!前兒召見,上頭沒一字提及改動,還獎了我好多話。怎麽臨了兒就變了?誰使的的鬼計,倒要細細調查他一調查。”
原來自明詔編纂官制,京師政界,頓時大起恐惶。那班閑曹冷署,自知必在淘汰之列,倒也不過如此。獨那沖繁要缺,幾位腸肥腦滿的幹員,熱中富貴,深恐一朝大權旁落,自己腳根就要站不住,於是使出靈敏手腕,竭力的運動。不知怎麽,竟被他走著了高道士一條門路,由高道士轉求四格格。四格格是皇太后寵愛的人,十句話倒有五七句聽信。於是就在深宮裏,造膝密陳,旁邊又有李總管竭力幫忙。皇太后對於新政,原本不很喜歡,只因迫於時勢,又礙不過各大臣的奏請,做一個立憲面子罷了。所以才有這參酌新舊的官制發表。載澤等又如何會知道呢?
當下調查了幾天,哪里有個影蹤?!只好暫時丟開手,且編纂外省官制。會議了幾回,定出兩個辦法。因爲外官不比京曹,事事與督撫有密切關係,於是先把大綱,電商務督撫。大致說是:親民之職,古今中外,皆所最重。我朝承明制,管官官多,管民官少,州縣以上,府道司院,層層鈐制。而以州縣一人,萃地方百務於其身,又無分曹爲佐,遂至假手幕賓,寄權胥役,壞吏治釀禍亂,皆由於此。今擬仿漢唐縣分數級之制,分地方爲三等,甲等叫府,乙等曰州,丙等曰縣。現設知府,解所屬州縣,專治附郭縣事,仍稱知府,從四品。其原設首縣,即行裁撒。直隸州知州,直隸廳撫民同知,均不管屬縣,與散州知州統稱知州,正五品。直隸廳撫民通判及知縣,統稱知縣,從五品。每府州縣各設六品至九品官,分掌財賦、巡警、教育、監獄、農工商及庶務,同集一署辦公。別設地方審判廳置審判官,受理訴訟;並畫府州縣各分數區,每區設讞局一所,置審判官,受理細故訴訟。不服者,方准上控於地方審判廳。每府州縣各設議事會,由民選舉議員,公議本府州縣應辦之事,並設董事會,由人民選舉會員,輔助地方官辦理議事會所議決之事。俟府州縣議事會及董事會成立後,再推廣設城鄉鎮各議事會、董事會及城鎮鄉長等自治機關。以上均受地方之官監督,仍留各巡遭,監督各府州縣。宜體察情形,並按地方廣陝,屬縣多寡,酌量增減,並分置曹佐,由各省督撫酌量推行。至省城院司各官,現擬有兩層辦法。仿國朝各邊將軍衙署,分設戶、禮、兵、刑、工各司,糧餉各處辦法。合院司所掌於一省,名之曰行省衙門,督撫總理本衙門政務,略如各部尚書。藩臬二司,略如各部丞。其下參酌京部官制,合併藩臬以外司道局所,分設各司酌設官,略如參議者領之。以下分設各曹,置五品至九品官分掌之。每日督撫率同屬官,定時入署,事關急速者,即可決議施行;疑難者,亦可悉心商確,一稿同畫,不必彼此移送申詳。各府州縣公牘,直達於省,由省徑行府州縣。每省各設高等審判廳,置審判官受理上控案件。行政司法,各有專職。文牘筒一,機關靈通,于立憲國官制,最爲相近。是爲第一層辦法;其次則以督撫經管外務,軍政,兼監督一切行政、司法。以布政使專管民政,兼管農工商。以按察使專管司法上之行政,監督高等審判廳。另設財政司,專管財政,兼管交通事務。秩視運司,均酌設屬官,佐理一切。此外學監糧關河司,仍舊制。以上司道,均按主管事務,稟承督撫辦理,並監督各該局以專責成而清許可權。此爲第二層辦法。
此電去後,不到一個月,各督撫復電陸續到來,主張第一層辦法的是滇督岑春煊,晉撫恩壽,奉天將軍趙爾巽,湘撫岑春煊,疆撫聯魁,贛撫吳重熹,黑龍江將軍程德全,吉林將軍達桂。主張第二層辦法的是秦撫曹鴻勳,川督錫良,蘇撫陳夔龍,調任黔撫龐鴻書。依違第一、第二二者之間的,是卸任黔撫林紹年,粵督周馥,署黔撫興祿,魯撫楊士驤,皖撫恩銘,浙撫張曾敭,汴撫張人駿,署閩督祟善,新授閩督丁振驛。全行反對的是陝督升允,鄂督張之洞。編纂大臣見鄂督張之洞也全行反對,又不禁詫異起來了。當下載澤道:“你們瞧瞧,張之洞也來反對咱們了,真是奇怪不過的事。別人反對我都不怪,香濤素負開通盛名,平日極力主張新政。現在編纂官制,是爲預備立憲的基礎,國家轉弱爲強,都在這一件事情上,關係何等重大,他倒偏又反對來了!”葛寶華道:“南皮尚書脾氣,素來是恃才傲物,或者爲此番編纂的事,沒有派及他,特地的負氣,也說不定。”陸潤庠道:“香濤脾氣本來古怪,況且他跟政府原有意見的,自然不贊成新制了。”載澤問道:“香濤與政府有何意見?”陸潤庠道:“就爲閏四月裏南昌那樁教案。”原來,江西南昌法國天主堂有一個教士,名叫王安之的,爲了一樁什麽教案,跟南昌縣知縣江召棠辦交涉,會議了好多回,不得要領。本年正月二十九日,又邀江知縣到天主堂議事。
王安之自恃是法國人,法強華弱,未免事事恫嚇。偏這江知縣,又是個強項令,一步都不肯讓,意見大爲不合。不知如何,兩方面爭論起來,江知縣的咽喉,竟然受了大創,擡回縣署,血流不止,醫治罔效,就此創重身亡。南昌人民大動公憤,衆口一辭,都說王教士手戕江知縣,一齊動手,把一座莊嚴天主堂,毀成一片瓦礫。那位教士王安之,只一頓精拳頭,早打了個稀爛。法領事得知此事,立刻電告駐京法使。法使立與外部交涉。
外部奏聞朝廷,天顔震怒,下旨先把江西巡撫胡廷幹撤了任,特派梁敦彥偕同法使署人員,馳往江西查辦。一面電詢鄂督張之洞對於此案意見,並著他就近派員查辦。彼時張尚書密電政府道:查江令因傷致命情節,據道府縣親見,該令手書數紙,均謂王安之通令自刎一刀,復有兩人執手用刀剪連戳咽喉兩下等情。現又向江令家屬索出江令手書一紙,文意是“逼我自刎,我怕痛不致死,他有三人,兩拉手腕,一在頸上割有兩下”。皆大字。又小字云:“痛二次,方知加割兩次,欲我死無對證”等語。前後語意均同。據中國忤作醫生查驗,皆供據“洗冤錄”,確系被人殺死,並非自刎。據美醫證書云:“整齊之橫傷在咽喉,靠喉結之處。又一傷,傷口參差不齊,將喉結前面從中一直分開。”又云:“整齊之橫傷,是用利器所割,其餘之傷,非用利器。”又云:“第一傷用力輕,第二傷用力重”等語。此系用刀自刎以後,又被人用剪戳傷之確據。何則?剪利於刺,不利於割,故傷口參差不齊。自刎故力輕,人戳故力重也。一法官醫福庚具畫押憑單云:“傷口系在頸之中間,嗓核之上,開作扁形,約橫寬三寸,系用利器所割無疑”。又云:“有第二傷口,系直式,與第一傷口作之縱橫,亦系用利器所割,此口亦可客指”等語。此系刀傷之後,又受剪傷之確據也。又云:“至於兩傷是否同時,雖非同時,亦相距不多時耳。”此爲直傷,顯系在教堂所受之確據也。兩洋醫皆謂系兩傷,一橫傷,一直傷,惟美醫則謂直傷較重。既系橫、直兩傷,後傷又重,是江令實死於加功,不由於自刎,確有可憑矣。即前有自刎一傷,亦由王安之威逼所致。惟當時江令僕從茶房,均被教堂攔阻,不准許入內,究竟如何加功,如何威逼,外人皆不得知。此時欲尋證人,非將教堂司事劉宗堯,幫工艾老三,仆人胡思賜三人提案研訊不可。且江令受傷在劉宗堯房內,其手書內既雲他有三人,兩拉手碗,又屢提劉先生,是劉宗堯尤爲案內要證。昨囑贛撫電達潯道商之郎主教,速送三人到南昌訊問,並力認保護,斷不刑訊。郎主教意不敢交,殊屬不解。竊思傷憑醫官,案憑見證,洋醫既斷爲兩傷,後傷較重,然則後傷是何人所爲,前傷因何事起興,不憑證人,何以定案?查法官醫驗傷憑單,系法參贊臨行時始行交出,故當日劉、艾、胡三人到省,未能細問。今既據有法官醫憑單,自應傳案貨證。
大約江西教民則皆曰自刎,平民則皆曰被殺,然詢訪在江西之英美各教士,多有歸咎于王安之者,足見公道在人。法人欲保教堂名譽,故以全力爭此一節。乃關交涉,故難澈究,然而國體所關,民心所系,彼從不認加功,我亦決不能斷爲自刎,即至萬不得已之時,存疑較勝武斷。至於威逼情節,更斷斷不能抹殺。’或謂江令傷本可不死,因焚毀教堂後,有某人逼之自死,尤屬莠民誣罔之言。查江令才具素優,官聲最好,其新昌教案,保全一縣性命,彌禍定亂,其功不校此次被害,亦由於爲民力爭,雖重傷慘痛之際,其手書皆諄諄以救民保民爲念。故江令死後,江西士民同聲悲痛,憤不可遏。新昌、上高兩縣百姓來省痛哭吊祭者,何止數萬人?在法人恃強偏執,辦理自不免棘手,惟無論如何議結,總不能歸咎江令。雖不能責抵償于外人,尚可存公論於中國,俾日後可爲江令奏請優結恤典,以勵愛民捐軀之良吏。庶足以存國體而服民心,且免教焰日張,日後更難保護。密電上陳,請代奏。
在張尚書以爲這一件事,釁非我啓,總不至十分吃虧。不意交涉終結,又花了一大注撫恤費賠償銀。那中法新定南昌教案善後合同,法教士一面,偏又半個錯字都不耽。其文是:爲立合同事,近因南昌滋事,殺斃法人,焚毀教堂學堂一案,大法國大清國政府,均願將此案公平議結,以期兩國交誼益軟和好,已經商定各派委員會同辦理。大法國欽差特派三等參贊官世襲子爵花翎頭品頂戴端貴,大清國外務部奏派直隸津海關道花翎三品頂戴梁敦彥,前往南昌詳細查明南昌縣知縣江召棠身故緣由。本年正月二十九日,南昌縣知縣江召棠到天主堂,與法教士王安之商議舊案,彼此意見不合,以至江令憤急自刎。乃因該令自刎之舉,傳有譭謗法教士之訛,以致出有二月初三日暴動之事,中國國家已將有罪之人懲辦。茲將外務部與駐京法國欽差議定各條,開列于左,免致嗣後彼此或生異詞。
第一條應給被害教習五人家屬撫恤銀四萬兩,另作一萬兩,作爲後來新教習等川資經費之用,其款應以庫平色兌交駐滬法國總領事收領。
第二條新昌等舊案及南昌新案所有被毀教堂、學堂、養濟院等處,及教內之人房屋並一切物件,總共賠償銀二十萬兩整,交由教堂提款,償補各教案內之人之損失,作爲一律了結。
第三條第二條所載庫平庫色銀二十萬兩,分爲十次交付,每三個月爲一期,二萬兩交由法國主教,在九江收領。
第四條所有被毀教堂各紅契,應由地方官從速補給,營業執照,並在南昌縣城內借予教堂房屋一所,以待教士蓋有房屋,即行遷移。
第五條江西巡撫應行從速出示曉諭,其告示底稿,已經外務部與法國駐京欽差會訂。
以上五條,分繕華文、法文各四份,其一存外務部,一存駐京法使公署,一存江西巡撫衙門,一存九江天主堂。
大法欽差駐劄中國全權大臣佩帶榮光四等寶星巴押大清欽命外務部左侍郎聯押大學士外務部會辦大臣那押協辦大學士外務部尚書大臣瞿押外務部右侍郎唐押西曆一千九百零六年六月二十號大清光緒三十二年閏四月二十九日印
張尚書見了這個合同,對於政府諸公,很不滿意,馳書戚定,每以喪權辱國爲言。所以這會子陸潤庠引及此。當下載澤笑巨:“那是不相干的。還是葛老的話講得有理,明明爲編纂差使不曾派及他,有心跟我們生意見罷了。反對由他反對,編纂還是崗纂,我們盡於我們的事,脫了稿奏上去,且看上頭旨意罷。”葛、陸兩人聽了,也就無話。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五回 改藏約星使得優差 剿發匪女子明大義
話說中國自預備立憲之後,各項新政積極進行,大有一日千里之勢。乃東西列強,偏於此時締結協約,草蛇灰線,馬迹蛛絲,偏又與吾國息息相通。如英日兩國,締結攻守同盟條約;那日法協約中,竟有“尊重在中國經營商業之機會均等主義”,又有“接近於兩締約國有主權、保護權、佔領權之領域之大清帝國諸地方”;日俄協約中,有“兩締約國各允認中國之自主及其領土之完全與夫各國在中國商工事業之機會均等主義”;英俄協約中,有“兩國對於西藏均明認中國之主權並互尊其領土之完全”。種種關涉我的條文,一時難以悉舉。因此外交界上,頓時添起無數煩惱,生出無數枝節。那幾樁外交事件中,要算《藏印條約》最爲棘手。其餘如改訂修濬黃浦河道條款等,都不十分困難。就是《中日新約》,爲了日俄重訂和約,凡俄國在奉天南部權利,盡讓於日本。日本派遣小村壽太郎到北京,開議滿洲條約,奕劻、瞿鴻璣、袁世凱三位全權大臣,磋商了三五回,倒也易於就範。至於德人歸我膠州海關,日本歸我營口,更是容易辦理。獨有這《藏印條約》,自光緒三十年,派遣唐紹儀爲議約全權大臣,磋商到今,首尾三年,依舊毫無眉目。原來西藏礦藏豐富,地勢險峻,素稱爲世界金庫。卻說西藏政俗,與內地大不相同。駐藏大臣衙門在前藏,署內辦事處共有四個:一是大書房,一是滿人房,一是漢人房,一是廓爾喀房。糧台共有五座:是前藏,後藏,拉利,靖西,綽木多。這五座糧台缺,要算靖西這一缺爲最優。四座大寺:是來因寺,錫拉寺,白鳳寺,甘定寺,每寺僧徒,皆有七千餘人。藏中七月麥熟,地瘠民貧,然萬山皆是寶礦,僧徒坐食,不務生計,即如錫拉寺,距離使署,不過十里,寺後金沙成塊,寺僧爲了風水攸關,築牆封住,不准開採。可憐藏人白有著金礦,啼饑號寒,卻窮到個赤精!西藏的稅關,真是稽而不征,大有三代風氣。一座亞東關,是光緒甲午年三月二十六日設立的,距哲孟雄的大吉嶺,八十五英里。距靖西糧台,十四中裏。這一座關,不過稽查印藏進出口貨,並不征抽貨稅。藏中親民之官,盡屬番官,例須官家子弟方能人選,所以百姓永遠不得爲官。
至於喇嘛,漢人也能人選,不過要削髮爲僧罷了。西藏的兵制,舊時駐守的漢兵,多半娶番女爲室,或吸鴉片,都已老憊不堪負槍。本地番兵,有三千名,以郎卡子人爲最強悍,惟兵之子孫只能當兵,弊與印度相同。西藏的風俗,凡平民,一家有了兄弟,往往即有兩兄弟削髮爲喇嘛,據稱一做了喇嘛,就可以不憂衣食,民人見了,必然加意尊敬,稱他爲孤叔。這孤叔是西藏的尊稱,猶之內地的稱老爺。不過既然做了喇嘛,就不得娶妻生子,但是喇嘛只忌酒色,不戒葷腥,又與內地僧徒略異。
藏人婚禮,迎娶新婦,用馬不用轎,又盛行一妻多夫之制,女權極重。男子對於女子,有順受而無抗違。譬如兄弟三人共娶一妻,那所生子女,須都歸給長兄。子女長大,視親生之父,與侄之視叔無異,猶之姨娘所生子女,只認適母爲母親,稱生母依舊只稱得姨娘。一妻多夫風俗,與一夫多妻之風俗,恰好是個反比例。那兄弟共一妻的,如大兄進房,房門前必系白巾一條作標記,次弟見了,即不入內。次弟進房,也是如此。那喪禮也與內地不同,人死之後,有水葬、火葬、天葬之別。
藏人極喜燒香,所以販售香燭的生涯極盛。藏人深惡洋貨,用洋貨的甚少。從前出疆到印度等處的藏人,往往不准回藏,是怕他做奸細呢,近來風氣也漸漸開通了。藏番最尊重中原人,自從英兵入藏後,也有輕視中朝之意了。藏錢銀色最低,每元重一錢三分、一錢五分不等,錢質甚輕,西藏市肆,都剪開來分用的。藏鬥名叫尅,因爲鬥字的番音,系婦人之諱,藏俗重女,故稱鬥爲尅,有十八斤一尅,有三十二斤一專西藏邊境,有一個廓爾喀國,也是中朝屬邦。廓人性極強悍,鋼刀最精。廓王新從英國遊學歸來,頗有自強思想,擁有勁兵十余萬,爲西藏之外蔽。前年廓王曾咨請駐藏大臣,挑選博通中學之儒生三五人,到廓教授廓人,以開通邊域風氣。駐藏大臣置之不理。藏印的道路,由印京加爾各答下午五點鍾火車,至九點鍾,渡恒河,再上火車,翌晨六點鍾,至西裏古裏。
由是上山路,換小火車,計從西裏古裏至大吉嶺,五十一英里,盤旋而上,凡退車層累而升者二十餘處。一路均有道裏表,計至大吉嶺埠,已高出地面七千四百零七尺。從這裏往西藏,八十五英里,就是亞東關,路程極遲不過七天。如果不上大吉嶺,徑由西裏古裏往布坦入藏亦可,路程不相上下。不過由該處啓程,只有馬匹乘騎,行李須用牛輸送,不如大吉嶺地方,有人力車與馬較爲穩便呢。從亞關至靖西糧台十四里。從靖西糧台到江孜,六百零五里。從江孜到前藏,六百里。總計自大吉嶺至前藏,共一千三百零四里。從前藏印分界,原在藏屬哲孟雄國之卑穀裏鎮,該處在西裏古裏之南,相距只十九英里。八九十年前,被英人劃入印界。接著英人與哲盂雄開釁,索大吉嶺開埠,每年租價一萬二千盧比,大吉嶺於是始辟地興種茶樹。
光緒十六年,英兵懾服哲孟雄人,欽差大臣升泰奉命劃界,而哲孟雄盡入于英。於是藏地遂改由分水流一帶山頂爲界。哲盂雄劃入英國之後,大吉嶺租金已經不給,只月給盧比五百於哲王,並把該王留在甘度地方做安樂公了。時賢康有爲,摯女同璧女士,邀遊哲國,曾晤哲王,曾作長歌寄慨。其詞道:我遊哲孟雄,其王迎道周。珊頂而袴褶,腳(革華)腰帶鈎。從官並冠袍,雉尾擁刀矛。森森漢宮儀,驚喜入我眸。延我入其宮,莽莽依荒丘。極望少人家,徒見峰巒稠。岡顛颭大旗,金頂抗崇摟。列室耀金章,梵文畫幡旒。正殿設中坐,拜伏多群首。南子出握手,霞帔珮琳璆。鳳冠珠壘壘,中華妝尚留。設兒飲我酒,從官跪獻酬。贈我二吳經,酒筩與茶甌。百器皆華物,側惻我心愀。世譜存藏僧,受封實藩侯。環疆二千里,虎節鎮山州。南與布丹國,拱衛要荒悠。惜我不能衛,強英遂錄收。今爲保護國,忽忽十四秋。給俸僅月千,貧困等拘囚。英主頃加冕,迫今朝賀愁。遣子聊自代,欲遁不自由。見我上國客,悱惻情尚遒。解帶以贈王,聊用尉綢繆。頗聞布丹人,望救心百憂。豈知瑤池飲,王母醉雲謳。煌煌典屬業,日日蹙邊陲。
這幾年來,大吉嶺商埠日益繁盛,藏人前往謀生的,不下二千人。英人經營入藏之路,日益完備,沿途均有兵站,預備旅行的人住宿。比于內地出關的巴塘、裏塘,道路崎嶇,驛遞須經百日,而又盜賊熾昌,相去真是霄壞呢。癸卯甲辰之間,印度政府派英將榮赫鵬帶領工兵二千,英兵三千,印兵八千,廓爾喀兵三千,聯軍入藏,直抵拉薩。達賴喇嘛唬得逃了庫倫去。榮赫鵬追脅藏番,訂約十條,認西藏爲被保護國。此時我國駐藏大臣是有泰直。這位有泰大臣,真是個寶,平日內政外交,一切都不管,只知道任用僕役當統領,謀書吏並漁色番女等事情。似這麽迅雷不及掩耳的非常大變,叫他如何料理得下?朝廷聞之大驚,立電有泰,叫他與英人嚴重交涉,力阻畫押。繼見有泰不中用,特派唐紹儀由印入藏查辦,即命他爲全權大臣,將條約酌量改訂。
唐紹儀到了西藏,與英員開議,反復辯論,再四磋商,無奈英員辭意堅決,再也不甘退讓。交涉首尾三年,依然毫無眉目。不意強人還遇強人手,俄羅斯人見英人如此舉動,心下很是不甘,急起直追,也派偵探大隊遍遊藏中,勘礦的勘礦,測量的測量,重派馬隊數千,深入拉薩,伺隙而動,圖掣英人之肘。朝廷更命張蔭棠由印入藏查辦事件,擾了個江翻海倒,英人始肯平和解決。於是唐紹儀與英使薩道義訂立藏印正約,雖然失些利權,總算還不至十分吃虧。當下唐紹儀就把辦理藏約事情,拜折奏聞朝廷。朝廷很爲嘉許,下旨派唐紹儀爲稅務會辦大臣,以酬其勞。
這日,又降一道恩旨,是賞給岑春煊太子少保銜,李經義、丁槐等,都給與獎敘。這與外交是不相干的。原來廣西地方,遊土各匪,四起勾合,南泗、鎮色、柳慶、思潰太平、恩順等屬,無地不匪,岑春煊自光緒三十九年五月到廣東,即帶兵赴廣西得柳督師,遴選文武,分頭剿辦,八月身還廣東。這時光,鎮太、泗色、思南各路,已經漸告平靖,先後擒斬匪首黃五肥等數十人。三十年五月,柳州兵變,柳慶土匪又同時蜂起。
春煊派遣龍濟光、王芝祥、陸榮廷等分路攻剿,擒斬萬餘人,始告肅清。奏報到京,恰與藏約告成差不多時光,所以恩命同日降下。
從來說上行下效,捷於影響,內外大小臣工,見朝廷辦理新政,十分認真,誰敢偷懶延宕!此時京畿各營,一律都振刷精神,改練洋操。這洋操可不比別的事,第一,各兵士須改穿陸軍部新定制服,以壯觀瞻。穿了新制服,腦後拖辮,很是不雅,因此,各統領都叫兵士把髮辮藏在軍帽裏。發多辮大的,便叫他削去一半,改良做小辮。
彼時京營有一個目兵,奉了主帥之諭,將腦後長髮,削去一半,以便藏辮帽中。這目兵就回家,跟他老婆商議。他老婆道:“這件事情,很容易辦”一邊說,一邊早取剪刀在手,趁他不防,左手提起辮子,右手只盡力一絞,早齊根兒絞掉了。目兵大怒道:“你這個樣子,坑了我了,如何好見主帥?吃一頓軍棍不算,怕還要革出營呢。”他老婆笑道:“不要緊,恁主帥如此利害,再不會爲了剪辮革掉你糧的。”目兵道:“你是婦人家,鎮日坐在炕上,外面的事情,哪里知道?前兒我跟兩個營裏朋友,在大柵欄厚德福酒館喝酒,瞧見隔座這一席上,有一個四十余歲的老先生,跟著三五個少年,坐在一塊兒大談闊論。那班少年談及外洋各報紙,笑咱們的髮辮是豚尾,遇見了總提在手裏玩笑,所以咱們都把髮辮剪去。老先生這時光已有八分醉意,一時性起,大呼堂倌拿小刀來。我瞧在旁邊,錯疑他要自盡,倒唬了一跳。哪里知道他取到小刀,向腦後只一抹,把一條花白的髮辮,齊根兒割掉,合座的人,全都拍掌呼萬歲。”他老婆聽到這裏,介面道:“該該!這是很文明的事。”那目兵道:“還說文明呢,就吃這文明,害了他一輩子。”
他老婆道:“何至於此?”那目兵道:“次日我在順治門外上斜街,又遇見了這位老先生,見他垂頭喪氣,很是不高興。打聽旁人,才知他爲了剪辮,把一個很優的優館失掉了。原來這位先生,在某部郎家裏設帳,昨夜酒後回宅,學生見他腦後蓬然,不禁失笑。老先生大怒,喝住了學生。不意部郎家人,早把先生剪辮這件事,當作新聞般講開來。某部郎大不爲然,即於次晨,具了衣冠赴塾,正色向先生道:‘我功名是從舊學得來的,不知新學爲何物?老夫子既然喜講新學,是與我意見不合,小兒也不敢再行請教了。’這位先生只得檢點行李,垂頭喪氣而去。現在我這個樣子,不是要我跟這位老先生一般麽?”他老婆笑道:“不要緊,我寫一張字兒給你,呈給主帥瞧了,包在我身上,總不會革你這一名糧。”這目兵素來佩服他老婆的能耐,只得答應了。次日到營,陳明緣故,呈上字紙,卻是兩首新詩。第一首是:
堂堂丈夫,表表人物,心存國恥,何惜發賊?況此豚尾,藏垢納污,研究衛生,須急剪除。置身軍界,更宜早圖,振剴精神,講求經武。妾雖女流,頗識時務,目睹時局,不可固執。夫爲國民,豈同碌碌?拔去凶邪,方稱職守。切膚之患,安肯與久?若留孽種,貽羞外族。故假斧斤,爲君一斬,堂哉皇哉!此舉非忽。至理所在,其誰曰不?
第二首是:
落手驚將短鬢搔,三千發匪黯然銷。願爲天下除煩惱,都付並州快剪刀。
主帥見了,一笑置之,果然並不見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六回 爭路約制府運機謀 辦衛生警員鬧笑柄
話說這一年是光緒三十二年丙午,國務最爲繁重,宣示預備立憲,改革官制,改訂藏約,前回書中,都已敘明。更有一個絕大的鐵路風潮,各處的紳商,爲了此事,開會演說,不知費掉幾多唇舌?各省的疆吏,爲了此事,函電交馳,不知費掉幾多心思!弄到結果,天可憐見,心思唇舌,總算沒有白費,依然達到收回自辦的辦的,只不過又花了一大注冤錢。當下兩湖總督張之洞,因收回粵漢鐵路自辦的事,辦理完結,拜折奏陳,其辭道:
竊臣于上年二月間,訪聞承辦粵漢鐵路之美國合興公司,並未知會中國,私將公司底股三分之二,售與比國公司,董事亦大半易置比人。查比與法通,法又與俄合。京漢鐵路,已由比法兩國合辦,若粵漢鐵路再入其手,則中國南北乾路地權,全歸比法等國掌握之中。與俄人所起東三省鐵路,鈎連一氣,既扼我之吭背,復貫我之心腹。而借款本息太巨,年期過久,限滿後斷無贖回之望,其爲中國大患。殆有不忍言者。臣探詢既確,焦灼萬分,立即電致湘省官紳,並致鐵路總公司大臣盛宣懷,痛言利害,竭力爭持,以合興無端違背合同,亟應據理責言,廢棄前約。自臣創此議後,湘鄂粵三省紳民漸次傳播,始知有粵漢路約不善之說。議論推敲,群思補救。無如合興公司既異常狡執,美國富商復遣合興之党柏士,來華運動,自稱系華豐公司,願借給中國鉅資,助我與合興廢約,而另立合同,將此路歸其承辦。其實華豐無異合興,然而術詭言甘,於是被其煽惑者,忽倡以美接美之說。衆議紛紜,大爲所動。臣以合興公司違約失信,覆轍在前,若仍聽以美接美,是直以移花接木之計,愚弄中國,一切權利仍落他人之手。中國絲毫不能收回,與所以籌議廢約之故,自相矛盾。遂電滬力阻其議,柏士因親至京師,介其公使,向外務部要求。外務部函令來鄂就臣商辦,其駐漢美領事,復多方爲之遊說。臣面告以此約必廢,無可商議!柏士到滬後,復三次來函,攬辦路款,均經臣嚴詞駁拒,堅不允行。由是袒美者鹹嗒然失望,而怨謗紛來,阻撓百出,籌議廢約之事,益形棘手矣。
迨上年十一月初三日,臣承准軍機大臣,字寄光緒三十年十月十一日,奉上諭御史黃昌年請挽回路政一折,“粵漢鐵路,關係緊要,現在合興公司正議廢約,應即另籌接辦,著張之洞悉心核議,妥籌辦理,以挽利權。原折著抄給閱看,將此諭令知之,欽此”。臣自奉明旨,責有專歸,乃益抱定宗旨,不敢爲異說所搖。然爲難之處,不一其端。臣初意以爲盛宣懷爲與合興公司訂約原議之人,系鈴解鈴,貫資一手,故開誠佈公,往復電商,深冀其相助爲理。不意籌商累月,盛宣懷屢因宿疾纏綿,困臥不能辦事。正當吃緊之際,臣去電兼旬,杳不得復,偶有病間答復,而精神未能貫注,終不得此事要領。此時盛宣懷病勢甚劇,屢瀕危殆,無怪其然。而湘中官紳之派赴上海者,一則主張訂借美款,幾爲柏士所愚;一則徑自聘用律師,直令赴美,與合興涉訟。均經臣飛電力阻追回。其事乃已,群議紛歧,輕舉妄動,幾誤大局。此其爲難者一也。臣以事機危迫,稍縱即逝,不得已始徑電出使美國大臣梁誠密商辦法。該大臣復稱中國廢約之說,喧騰報紙,美公司已預爲之地,由彼富商摩根,將此國股票,重債收回一千二百分,以爭事權仍在美國之手。即與合同不背,不能再言廢約。美政府極力袒護,屢飭其駐京使臣柔克義,向外部干涉,聲言美政府斷不允廢此約。
合興總辦惠惕爾,因出使大臣梁誠,持正力爭,辨詰甚緊,遂擬撇開梁誠,自行來滬,設法把持此事。經臣聞知,切電上海總公司,轉告惠惕爾彼即來華,無論改何辦法,臣斷不承認,囑其飛電阻回。此其爲難者二也。臣往復與駐美使臣梁誠電商,直言廢約,或致有礙國家交涉。改爲贖約,則僅商務往來,事出和平,彼政府自無從干涉。該大臣因就此意與合興公司反復磋商,彼延前美國兵部大臣路提,前美國按察司英格瀾爲主謀。
梁誠乃延聘前美國外部大臣福士達,鐵路專門律師良信等,與之抗議。路提以美國國體,東方商務,種種關礙爲詞,語意堅決。福士達等再三辨詰,始認原定合同之疏漏,合興辦事之含混,允聽中國政府修改合同,收回權柄,由美國政府擔保,永不轉替,而贖約則堅不允許。經出使大臣梁誠,痛切開導,力陳三省之輿情,中朝之意旨,微臣之定見,大局之利害,路提等甫允開議售讓辦法。而合興索價浮冒,初開七百萬金圓,繼又索公司酬勞二十五萬金圓,借票餘利四十余萬金圓,利息在外。經與駁減,彼即以股東未曾議定,經月遷延,不允遽決。
比主復遣其親信至紐約,極力阻止,事幾中變。此其爲難者三也。迨復議定贖路全價六百七十五萬金圓,另給利息,甫將革約彼此簽字,而比政府竟電美外部強行干涉,比主復面晤摩根,唆使悔議,並介美總統之友美國上議紳比治遲轉告美總統,力翻此案。美總統適接其駐華使臣柔克義電,誤會我政府無意廢約,且疑臣與出使美國大臣梁誠,非均政府授權經理之人,遂欲挑剔廢約兩字,藉端以廢草約,危機頓迫,幾幾功敗垂成。
臣於七月十三日電奏內,已詳晰陳明。此其爲難者四也。幸荷聖明昭鑒,俯准施行。外務部亦悉力主持,一再照會美使,聲明臣與梁誠,實有辦理此事之權。美總統尚知慎重邦交,轉而允許,其事乃定。而湘鄂粵三省紳民,驟欲籌此六七百萬金圓,約華銀千余萬兩,斷斷無此力量。假使款不應手,非但立誤事機,抑且貽羞中外。此其爲難者五也。臣自奉旨籌議粵漢路事,即屢次分電湘粵官紳,公議切實籌款之法。嗣准兩廣督臣岑春煊十二月十一日來電雲,此事必須備有贖路的款,方能爭論。
而粵紳渙散,倡議者無錢,有錢者不管。紳力斷不足恃,官力則艱窘已極,更無擔任如此大宗之力。且果使廢約,立須鉅款應付,即有別項籌款之策,亦緩不濟急。愚以爲宜由鄂湘粵合借洋款若干萬,分年勻攤,認還此款,借成約廢,即以贖路。
不廢,立時付還,虛糜利息,亦尚有限等語。而湘紳商電亦無立籌鉅款之策。臣體察湘鄂粵三省情形,既屬相同,不得已始定借款之議。一面電商湖南撫臣,轉詢湘省各紳。湖南撫臣復電雲,與諸紳熟商,均應遵辦。遍加詢訪,惟英領事所開利息較輕,借款交付實磅,不須折扣,惟於粵省別有要索利益之事。
臣婉辭推謝,致借款之議,久懸不定。迨本年八月初二日,猝然接到出使美國大臣梁誠電,合興股東已將草約批准,第一期款美金二百九萬八百零六圓,應於西曆九月七號即八月初九日在紐約交兌,計期已近,務請合三省全力迅即籌足。於西九月七號以前電匯到美,免致變局等語。臣電致梁誠,懇其展期十日,以便趕籌。復電雲,第一期款商緩十日,福上達謂前遵尊電,將贖款備齊,悔約索價各節,警告摩根,正約六號簽押與否,視此期交款爲從違,若再生變,萬無挽回,務祈如期電匯等語。蓋合興之意,料知中國貧窘,斷不能於旬日間猝籌數百萬鉅款,故其總股東于草約定後,已將三個月,多方推宕,延不批准,此事成否未定,以致籌不能籌,借不敢借,直至屆期前七日,始電告中國,批准立索交款,若款不能集,則此約全翻,轉將譏我無款自誤。此謀至狡至毒,蔑以加矣!其時英領事先期赴廬山避暑,臣逆料急而相求,要求必甚,且議訂合同,亦須兼旬以外,而應付合興之款,若愆期一日,全局俱翻。當此之時,既不能乞援於外洋,復不能求助於他省,以關係中國南疆全局之大,舉特旨飭辦之要政。議論兩年,全球皆知,若徒以無款之故,竟致不能收回,自棄草約,不惟利權永棄,而且令各國譏笑中國辦事者,皆空言無實之人,以後一切邦交,種種窒礙。此七日之中,臣憂煎萬狀,繞室傍徨,此事結局如何,竟不敢預料。此其爲難者六也。幸湖北官錢局,信義素著,尚爲各國銀行所信,臣召集司道懇切籌商,均以大局利害所關,同心擔任。立即一面飭官錢局設法擔保,先同滙豐銀行,息借銀三百萬兩,官錢局湊集銀二十三萬兩,竟如期電匯已到美國,實非臣意料所及。當即將贖路正合同,電由軍機大臣代奏,請旨畫押欽奉俞允。一面電招英領事回漢,商訂借約。英領事見臣處第一期付款,已能暫行自借應付,而贖路事關係大局,亦願助成盛舉,於是前所要求者,不再提及,合同條款,悉照光緒二十六年八月,湖北因保護長江,籌備餉需,向滙豐銀行息借五十萬兩成案辦理,業經將合同咨明外務部在案。此項借款,於鐵路權利,固絲毫未嘗有所假借也。借款既定,應付合興第二期款,遂於中曆九月十二日,全數交清。合興即於是日,分電滬粵兩處公司洋人,將在滬存儲之圖表冊籍,在粵已修之鐵路,及機車房棧一切備用材料,悉數點交中國委員接收。經臣派員分別接收清楚。查此次合興所訂售路合同,載明中國政府,可將合興公司在中國所有産業,巳成鐵路材料,測電圖表,開礦特權,以及在中國所有權利,無論明指暗包,一概全行收管等語。玩開礦特權,及明指暗包之言,可知從前所失權利之大,實無窮盡,今幸得全數贖回,從此永斷葛藤,消彌巨患,此皆仰賴朝廷之威德,及樞部諸臣同心匡助,三省紳民協力圖維,出使大臣梁誠才識兼優,忠實爲國,規畫辯論,妙協機宜,故此事克底于成。現已議定修路之款,由三省官紳合力籌集,決不再借洋款,惟款由本省紳民集股,只能各籌各款,各修各路,大綱必歸劃一,而辦法不能盡同,與他處鐵路之借款興辦者,迥不相侔。紳民辦事,全賴地方官相助爲理,似須責成本省督撫,督飭司道及地方官既紳士商民,因地制宜,設法籌辦。庶情形不致隔膜,工程亦免延擱。謹奏。
皇太后覽奏之後,笑向德宗道:“鬧了這許多時光,總算辦妥了,張之洞倒也有點子能耐。現在蘇杭甬鐵路草約,已經撤廢;日本人在奉天造的新奉鐵路,也經袁世凱贖轉;粵紳辦的新寧鐵路,也已動工。這會子這一條乾路,又爭回了自辦。從此後鐵路上再沒有洋人勢力了,不知要免去多少是非口舌呢。”德宗照例應了兩個“是”字。皇太后又隨後翻起兩個折子,一瞧時,都是奏復奉旨交議御史趙啓霖統籌禁煙事宜的。
設立總局一折,分別議准的事:一個是度支部奏復奉旨交議御史趙啓霖禁煙期於實行一折,統籌禁煙事宜及土藥稅仍舊辦理的事。太后瞧過,並不發言,提起朱筆,批了兩句“照所請,欽此”的話,隨向德宗道:“這麽辦好麽?”德宗照例答了句“甚好”。原來兩宮振精刷神,辦理新政,已於八月中,降旨嚴禁鴉片,定限十年以內,將洋藥土藥之害,一律革除淨盡,所以才有這麽的折奏。當下民政、度支兩部,奉到朱批,各自分頭辦去。
且說這民政部管理著內務,事務最爲紛繁,又因部署新立,各項人員都系生手,既無舊例可援,僅有新章堪守,辦理各政,就不免時鬧笑柄。即如衛生巡警的成績,已足令人噴飯。
一日,北京西城粉子胡同某姓宅裏,死了一個婦人。這婦人死的緣故,爲是難産。衛生巡警見有死人,照例原該干涉,爲的是怕有時疫等症有礙衆共衛生之事。當下衛生巡警見粉子胡同有了死人,忙來詢問緣故。該宅主人照實回明。巡警飭他收殮,這都是官樣文章的事。不意這巡警出去之後,忽又回來詢問,這死的是婦人還是姑娘?該宅主人啐道:“是你們家的姑娘!”是一樁笑柄。還有崇文門外高家營丁姓,死了一個人,報知南營參將衙門,領有收殮執照。忽有巡警到來,問他爲甚不報本區警局?丁姓回言,已經報知參署,領有執照。巡警又道:“這一回就這麽,以後如果再死人,須到本區來報告。”
丁姓怒駡道:“以後即死掉你一家人。”這又是一樁笑柄。又一日,警廳忽發奇想,取締擔糞夫子,飭五城內糞廠,悉移向五城之外,並且抽收糞捐。糞夫爲了城外道遠,已不樂從,又聽得抽捐之信,於是相率罷工。五城內大小住宅,糞無所出,積穢不堪,警廳沒法奈何。某相府爲了此事,特地遣丁片請廳官除糞,廝鬧不休,經多人解勸始免。這一年,東三省盛傳鼠疫,各省都設法預防。京師系首善之區,防備得格外認真。順天府即在民政部裏領得防治鼠疫費三萬兩,設立局所,選派醫員,約耗三千餘兩;購辦藥水,置備器具,約耗千餘兩。不意比戶查稽,病死的人,很是不多,擬把所存餘款,用到各州縣。
據檢疫員報告,僅三河境內一二家有疫,其餘各處,均無傳染。
局長檢點藥物,十存八九,蹙額道:“這麽大的地方,怎麽竟沒有病人,奇怪不奇怪?”新政初行,種種笑話,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暫且按下。
卻說中國疆域之大,人材之衆,頻遭外侮,厄苛屢政,官吏酣歌恒舞,人民夢死醉生。偏有一個絕大怪物,震雷一聲,天地開張,睡獅奮吼,百獸震恐,從這夜氣沉沉當兒放出一線光明,把睡熟的人全都驚醒。你道是什麽?就是革命黨,就是革命黨主張的民族主義。這一個主義,從個人起點,漸漸浸透到社會,漸漸蔓延到全國,到這會子聲勢之大,氣慨之雄,簡直是不可比擬!各省優秀分子,雲合霧集,在日本東京地方,組織一個革命同盟會,凡興中會、華興會、三合會等各革命團體體,聯合同盟,一致進行。
這日,革命同盟會開成立大會,五湖四海英雄,三江八閩豪傑,無不齊集。先由會長孫文報告各革命團體合併手續,次由副會長黃興演說合併緣由。這孫文,號逸仙,廣東香山人氏。
初入興中會,潛謀革命。乙未十月,謀在廣州地方起事,作事不密,被官軍偵知,急遁海外。會員陸皓東等都送掉性命,死在官軍手裏。孫文逃至英京倫敦,被駐英公使襲照瑗捕住,經英政府出場干涉,才得釋放。黃興,字克強,湖南長沙人氏。
庚子年與陳天華、宋教仁等創設華興會,定期十月中,在長沙舉事。不意九月十五日,機關已經破露,於是不得不逃到日本來。
當下孫、黃兩豪傑報告才畢,就見會員中一個少年英雄,跳上演壇來。衆會員瞧見這個少年英雄,頓時掌聲如雷,都說:“伯先又有偉論發揮了。”原來這少年姓趙,名聲,字伯先,江蘇丹徒人氏。南洋陸師學堂第一次畢業生,曾做江南陸軍三十三標統帶。一日,帶了兵士,遨遊山水,猝詣故明孝陵,問衆軍士道:“你們知道這一座皇陵中,是哪一朝皇帝?”那軍人中有曾受過教育的,略能道出一二。趙聲就起立演說,詳述明末清初歷史,滿人如何淫暴,殺掠如何慘酷,慷慨激昂,聲淚俱下,軍人全都感動,無不泣下沾襟。這一件事情,被制台知道了,要把趙聲大大治罪。怎奈查無實據,只得把他撤差完結。部下軍士感他平日恩義,都有依依不捨之態,臨行話別,無不紅暈於眼。趙聲撤掉差使,舉動很是自由,邀遊南北,物色英傑,爲革命實行之預備。在北京時光,與吳樾異常投機,離京之後,吳樾遺書趙聲,有“某爲其易,君爲其難”之句。
趙聲贈詩吳樾,吳復書稱“每一誦之,則心爲之一酸,淚爲之一出。”其詩是:
淮南自古多英傑,山水而今尚有靈。
相見塵襟一蕭灑,晚風吹雨太行青。
雙擎白眼看天下,偶遇知音一放歌。
杯酒發揮豪氣露,笑聲如帶哭聲多。
一腔熱血千行淚,慷慨淋漓爲我言。
大好頭顱拼一擲,太空追擾國民魂。
臨時握手莫咨嗟,小別千年一刹那。
再見卻知何處是,茫茫血海怒翻花。
又有《登越王台》一首,其辭是:
七雄兼併真無謂,劉項紛爭只自殘。
獨向天南開版籍,能將文化服夷蠻。
公真攫鑠威名古,我尚飄零姓氏慚。
今日登摟憑北望,中原雲霧正漫漫。
又有《乙酉初度寄友》一首,其辭是:
百年已過四分一,事業茫茫未可知。
差幸頭顱猶我戴,聊持肝膽與君期。
欲存天職寧辭苦,夢想人權亦太癡。
再以十年事天下,得歸當臥大江湄。
當下趙聲朗聲演說,無非是勉勵同志,消除意氣,積極進行的話,聽者掌聲如雷。趙聲說罷,接著又跳上一個少年來,只聽衆人都道:“獅眼兒林大將軍上臺了。”果見那少年虎頭獅眼,氣宇不凡。原來此公姓林名文,字廣塵,一名時填,福建福州閩縣人氏。他的祖爺爺,就是當代赫赫有名的雲南撫台林鴻年林大中丞。林文雖是世家子弟,卻絲毫沒有紈袴習氣,生得聰明穎悟,氣度偏又恢廓,性情偏又恬淡,生平以武侯、淵明自況,嘗制一水晶小章,文曰:“進爲諸葛退淵明”。接物待人,卻偏又豪邁爽俠,豐儀清雅,軀幹修偉,兩目精光射人,人皆稱他爲“林大將軍”;又因他書法遒勁,党中人戲稱他:“林將軍獅子眼扁擔子”,他因自號爲“獅眼兒”。自幼失恃,賴姊氏鞠育長成,年二十一,奉姊命東渡留學。初入成城學校,後進日本大學法科,悉心窮研國際公法及國法學,至於私法,即擯不屑學,道:“此種刀筆吏事情,不是吾輩所當急的。”治陽明學、禪學,很有心得。他的老姊,嫁與沈葆楨爲媳,萬里奇書,常囑他勵志勉學。林文到東之後,見國事日非,深憤政府無狀,遂決計捨身救國,投入革命黨。黨魁孫文很是器重他,林文在黨裏頭,跟黨員汪兆銘號精衛的,胡衍鴻號漢民的,倪炳章號映典的,黃興號克強的,趙聲號伯先的,最爲要好。嘗向諸友道:“我若不幸,未及報國而死,負吾良姊了。”奔走國事餘暇,喜爲詩歌,其詩有散見於香港《中國日報》者,如:
落葉聞歸雁,江聲起暮鴉。
秋風千萬戶,不見漢人家。
仆本傷心者,登臨夕照斜。
何堪更回首,墜作自由花。
故國河山遠,秋風鼓角殘。
登臨悲歲促,涕淚向人難。
路盡大應近,江空月自寒。
不辭隨落葉,分散去漫漫。
□□□□□,干戈久未安。
豺狼充道路,刀俎盡衣冠。
大地秦關□,秋風易水寒。
雪花歌一曲,聽罷淚漫漫。
“秦始河山百二重,而今無地覓堯封。
鄭洪義舉斜陽冷,葛岳奇才碧水空。
人事何曾哀樂盡,野花依舊寂寥紅。
魚龍殘夜誰能嘯,只此傷心萬古同。
□□□□□□□,□□□□□□□。
李杜文章嗟莫及,藺廉肝膽喜相磨。
西方有夢歸猶急,北斗無聲淚更多。
太息江東豪傑盡,糟糠無復鑄夷齊。
年逾弱冠,不言婚娶,或問他爲甚久不言娶,林文正色道:“瓜分之禍,旦夕立至,尊嚴祖國,行見丘墟,親愛同胞,將即于奴,豈志士授室時耶?”當日林文跳上演壇,向衆人道:“革命的事情,尚實行不尚空談。自吾黨組織到今,日日以革命鼓吹,日日以革命號召,究竟真實幹過了幾回?在明白的人呢,果然知道我們持重,不肯輕舉妄動;不明白的人,只道我們挂著虛牌子哄人,就難免要說我們壞話。這件事跟革命進行的前途,很有關礙。現在難得各黨合併,革命的勢力,頓時雄壯了許多,不如趁這當兒,切切實實幹一回兒,一可以爭回已失的名譽,二可以喚醒內地同胞的立憲癡夢。諸君以爲如何?”
話聲才絕,早見衆中又跳起一個少年來。衆人都喊道:“遁初起立,又有驚人議論發表了。”原來起立的那位少年,姓宋,名教仁,字遁初,一號桃源漁父,湖南桃源人氏。天資俊偉,志願不凡。十二歲喪父,家境很是清貧。刻苦好學,年未弱冠,文名已經大著。癸卯年,在武昌文普通學堂肄業,即抱改革大志。這時光,只有二十二歲呢。甲辰年八月裏,回到湖南,與黃克強、劉揆一等,組織華興會,推舉黃克強爲總理,共分五路,教仁自己主持常德一路。又與同志胡經武在湖北地方,設立機關,名叫科學補習所,以與湘中遙應,大集同志,定議十月十日起義。不意才到九月十五日,機關已經破露,教仁從常德走長沙,知道武昌學校已將己名除掉,於是逃到上海,乘郵船到日本,入東京宏文學校,又入早稻田大學。乙已年,創辦《二十世紀之支那》雜誌,鼓吹革命。孫文從歐洲到日本,會合各省革命同志,組織同盟會,宋教仁也很出力呢。欲知宋教仁此時起立,有何驚人議論,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七回 振貝子私娶楊翠喜 趙啓霖疏劾慶親王
話說宋教仁步上演壇,各會員異常注目,只見他從容不迫的道:“今兒這個偉舉,黨會同盟,萬人一致,今後於革命進行上,不必說自然增起無上便利。但是這麽一個大團體,沒有個機關報,終是個缺點。兄弟的意思,擬把《二十世紀之支那》,歸給同盟會,作爲機關報,未知衆位以爲如何?”衆人齊聲贊成。當下衆豪傑又商議了一會子,議決克期舉事,分頭進行,有赴安南的,有赴香港的,有赴長江一帶的。
宋教仁見同志都在南方運動,北方尚未著手,於是投袂奮起,同了黨員白逾桓、吳崐並日人末永節起程赴東三省,以便設立遼東支部,運動馬賊,佔據奉天,以與南方回應。不意才到半途,就得著江西萍鄉會黨失敗的消息。原來赴長江一帶的革命党,到了湖南瀏陽縣,就豎旗起事。萍鄉礦工,事前早受了運動,這會子便如銅山東傾,洛鍾西應,都起來相應。無奈軍火缺乏,人手稀少,恁你氣壯如山,只不過如電光石火,現了一現,依舊被官軍撲滅了。白白使長江一帶的黨人,被官軍拿捕了去,喪命的喪命,監禁的監禁。如江督端方派探在揚州地方,拿獲党人楊恢、李發根、廖子良,並搜出炸彈八枚,制造炸藥藥料多件。又獲到孫毓筠、權道涵、段沄三個。審訊完結,楊恢送掉了性命,權道涵、段沄永遠監禁,孫毓筠等三人,各受了監禁五年判決。江西官場,獲到陳祥友等二十五名,都送了性命。湖北有曹玉英等七人,湖南有禹之謨等九人,都先後遭難。
這個惡消息,傳入宋教仁耳中,教仁並不在意,向同行的人道:“管他,咱們盡幹咱們的。”行到遼東,籌定計劃,便在堿廠地方,秘密招兵,忽地機關破露,白逾桓被官軍捉了去。
宋教仁沒奈何,只得且自回東,圖謀再會。
且說江西官場剿平了萍鄉會黨,立即飛章入告。皇太后深爲詫異,向軍機大臣道:“古怪極了!朝廷已經降旨預備立憲,這一起亂黨還要革命?做什麽?”奕劻道:“從前國中只有新舊兩黨,現在新黨裏又分出立憲派、革命派兩派了。那起沒王法的亂党,全是革命派人。”皇太后道:“立憲派都是何等樣人?有沒有歡喜革命的?”奕劻道:“立憲派大半是讀書明理之士,不過見解太偏點子。喜歡革命?怕還不至於呢!”皇太後道:“原來讀書於國家,有這麽的關係,我就知道對付革命的法子了。”奕劻應了一聲“是”,也不敢細問。
不意退值之後,朝廷忽降下一道旨意,大旨說是孔子至聖,德配天地,萬世師表,允宜升爲大祀,以昭隆重。中外臣工見了此旨,無不疑心,以爲正值預備立憲,新政進行,忙得不得開交時光,忽有這鬧中取靜、忙裏偷閒的間著,朝廷舉措,真是出人意外。他又哪里知道上頭爲此,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時光迅速,轉瞬又是新春。交了新春,朝廷更現出一番特別的新氣象。整理庶政,改盛京將軍爲東三省總督,兼管三省將軍事務。奉天、吉林、黑龍江,各設巡撫,以徐世昌爲東三省總督,並授爲欽差大臣,唐紹儀爲奉天巡撫,朱家寶署吉林巡撫,段芝貴黑龍江巡撫。這一道旨意不打緊,不意又引起一樁極有趣昧的公案來。
據說慶親王奕劻的兒子貝子銜鎮國將軍載振,奉旨到東三省查辦事件。公畢回京,路過天津,道員段芝貴夤緣迎合,購了一個絕色美人楊翠喜,獻給載振。這楊翠喜是天津著名歌妓,原是直隸北通州人氏。十二歲時光,她老子娘帶了她到天津,恰遇著義和拳之亂,於是避難到廬台。兵亂世界,無可謀生,她老子娘窮得要餓死,就把她賣給了土棍陳某。等到聯軍攻破天津,義和拳四散,商民漸漸走集,陳某挈翠喜至津,住在城中白家胡同,與鄰人楊茂尊,一時話得投機,就將翠喜轉售於楊某。彼時津沽間聲伎,頗稱一時之盛。有一個叫陳國璧的,買了兩個女孩子,一個叫翠鳳,一個叫翠紅,在上天仙戲園演戲,賺的包銀很不少。楊茂尊異常眼熱,就叫翠喜跟著陳家兩個女孩子學戲,專演花旦。究竟心靈智巧,不多幾時,《拾玉鐲》、《珍珠衫》、《賣胭脂》等幾出著名戲,早唱得聲容畢肖。十四歲,在侯家後協盛茶園登臺,未幾受大觀之聘,聲價頓時一振。
津門豪客,多替她揄揚,說是女伶魁首。十八歲,到天側園演唱,月得包銀八百元,聲名愈益高了,爲的是她唱得一口好梆子,生的偏又千嬌百媚。
段芝貴在貝子爺跟前送了這麽一個大人情,又從天津商會王作霖處,籌措十萬金,爲慶親王壽禮,仗著這點子人情勳績,就得不次超升,升署爲黑龍江巡撫。偏有個好事的什麽河南道監察御史趙啓霖,據實糾參,折內話頭很是利害,有“疆臣夤綠視貴,物議沸騰”等語。兩宮覽折異常震怒,下旨御史趙啓霖奏參載振各節,有無其事,均應徹查。著派醇親王載灃、大學士孫家鼐確切查明,務期水落石出,據實復奏。一面降旨,段芝貴著撤去布政使銜,毋庸署理黑龍江巡撫。這段芝貴也算他倒運,已經到手的巡撫,平白地被人參掉。過不多幾天,兩欽差復奏上來,把這件事洗刷得乾乾淨淨,於是參人的趙御史,可就糟了!
這日,奉到上諭:
前據御史趙啓霖奏參新設疆臣“夤緣視貴”一折,當經派令醇親王載灃、大學士孫家鼐,確查具奏。茲據奏稱:“派員前往天津,詳細訪查。現據查明,楊翠喜實爲王益孫即王錫英買作使女,現在家內服役。王作霖既王賢賓,充商務局總辦,與段芝貴並無往來,實無措款十萬金之事。調查帳簿,亦無此款。均各取具親供甘結”等語。該御史於親貴重臣名節所關,並不詳加訪查,輒以毫無根據之詞,率行入奏,任意污蔑,實屬咎有應得。趙啓霖著即行革職,以示懲做,朝廷賞罰黜陟,一秉大公。現當時事多艱,方冀博采群言,以通壅蔽。凡有言責諸臣,于用人行政之得失,國計民生之利病,皆當懇切直陳。但不得摭拾浮詞,淆亂觀聽,致啓結黨傾軋之漸。嗣後如有挾私參劾,肆意誣罔者,一經查出,定予從重懲辦!欽此。
趙啓霖落職之後,全台頓時大嘩。振貝子內不自安,也具疏辭職,略稱:臣系出天潢,夙叨門蔭,誦詩不達,乃專對而使四方,恩寵有加,遂破格而躋九列。倏因時事艱難之會,本無資勞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無多,遂至人言之交集。雖水落石出,聖明無不燭之私而地厚天高。蹐跼有難安之隱,所慮因循戀棧,貽衰親後顧之憂,豈惟庸懦無能,負兩聖知人之哲,不可爲子,不可爲人。再四思維,惟有仰懇天恩,開去一切差缺,願從此閉門思過,得長享光天化日之優客。倘他時晚蓋前愆,或尚有墜露輕塵之報稱。
文詞斐然,說得很是婉曲微妙。
德宗降旨道:
朕欽奉皇太后懿旨,載振奏曆陳下悃,懇請開去各項差缺一折。載振自在內廷當差以來,素稱謹慎,朝廷以其才識穩練,特簡商部尚書,並補御前大臣。茲據奏陳,請開差缺,情辭懇摯,出於至誠。並據親王奕劻面奏,再三籲懇,具見謙恭抑畏之忱,不得不勉如所請。載振著開去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農工商部尚書等缺及一切差使,以示曲體。現在時事多艱,載振年富力強,正當力圖報效,仍應隨時留心政治,以資軀策,有厚望焉。欽此。
參人的,被參的,不論誰是誰非,盡都革職開缺,朝廷辦理此案,已經至公無私。不意御史台那班都老爺,偏是不識竅,御史趙炳麟,都御史陸寶忠,先後陳奏,寬容台諫好似有意跟朝廷鬧意見似的。
這日,上頭又明降諭旨道:
朕欽奉皇太后懿旨,昨據陸寶忠奏,言官參劾失當,心實無他一折;本日御史趙炳麟奏請寬容台折一諫。御史趙啓霖,誣衊親貴重臣,既經查明失實,自當予以懲儆。台諫以言爲職,有關心政治,直言敢諫者,朝廷亦深嘉許。惟賞罰之權,操之自上,豈能因臣下一語,即予加恩,至所慮阻塞言路?前降御旨,業已明白宣示,凡有官責諸臣,務各殫誠獻替,盡言無隱,以副朝廷孜孜求治之至意。欽此。
照諭旨看來,載振這一樁公案是冤枉的。其實年輕人喜歡女色,也是人情之常,何況他系出天潢,身居要職,終日在這富貴繁華隊裏,又怎麽能夠志慮澄清呢!當下載振開去了差缺,無精打彩,回到邸中,想找兄弟載旉談談。太監回稱“二爺又往黃三家去了。”載振道:“誰是黃三?我不認識。”那太監回頭瞧了一瞧,似乎防人聽見似的,然後低聲回道:“奴才起初也不很仔細,後來因二爺連著三五日不回家,怕老爺問著,可怎麽回復呢?私問跟二爺的小太監,才知有一個洋行買辦黃三,是浙江人,跟二爺很是要好,引誘二爺逛窯子。現在索性把個窯姐兒娶了來,寄在黃三家裏。二爺天天便都在那裏。”
載振道:“怪道呢,好多天不見他!原來瞞了我在那裏樂呀。黃三家在哪里,諒你總知道。”那太監道:“聽說在蘇州胡同,奴才卻沒有去過。”載振道:“好好這孩子這麽幹,被老子知道,又要找一頓罵了。”
原來載振的兄弟載旉,也是個風流人物,舉止豪華,卻比乃兄勝起數倍。偏有個商界交際能手黃三,不知用什麽手段,結上了二爺,萬般湊趣,萬般討好。一日,載旉在黃三家喝酒,停杯慨歎道:“自從萬人迷嫁後,這北京城裏,再沒有好姐兒了。”黃三道:“依我看來,萬人迷也平常得很。”載旉道:“你的眼界,未免太高了!直到如今,俗諺還稱‘六部三司官,大榮小那端老四;九城五名妓,雙鳳二姐萬人迷。’榮銓、那桐、端方倒也不必去說他,那大金鳳,小金鳳,都是窯姐兒中很有聲名的。大姐二姐都姓魏,應酬工夫,是再沒有說的了。
南城百順班的萬人迷,最爲了得。聽說這萬人迷原是某副都統的丫頭,爲了私通僕人,被主人攆出。那時萬人迷向那僕人道:‘坐食定然餓死,你我當各謀生計。聽說百順班的掌班,人很良善,我就要依他去了。’她就賣身到百順,得價四百金。把百金給了那僕人,以三百金裝飾了房間。數日間萬人迷之名就大噪。有一個內務部郎中姓海的,爲了萬人迷,傾家蕩產,弄得精窮,到了除夕,被債主逼不過,沒奈何,逃到百順班躲債。
萬人迷詢知其故,就出金替他料理債務,並購田産,姓海的感她恩義,就把她娶了家去。這件事京城裏哪一個不知道?你倒又說他平常了。”黃三道:“二爺求的是美人,並不是要她的錢。萬人迷從前我也見過,模樣兒很是乎平。”載旉道:“模樣兒俊的眼前有麽?”黃三道:“怎麽沒有?二爺要見,我就可以同你去。”載旉道:“別又是鬼話!”黃三道:“誰敢謊二爺?包在我身上,給二爺一個妙人兒。”載旉道:“叫什麽名字,說出來先給我聽聽。”黃三道:“不必問得,橫豎見了自會知道。”說到這裏,隨喊了一聲:“來”,一個當使的掀簾進來,黃三也不待載旉開口,吩咐道:“給二爺套車,把我的車也預備了。”當差應著出去,一時二人坐上車,展輪啓行,不多一回就到了。
黃三打前引道,踏進門就笑著道:“我可替你們引進一位貴人來了!”隨見二名侍婢,簇擁著一個二十來歲南邊打扮的美人兒,自內姍姍而出。載旉見了,眼前頓時覺著一亮。黃三指著美人,向載旉道:“二爺,她叫蘇寶寶,二爺瞧是如何?”載旉喜的只是笑。蘇寶寶笑盈盈的道:“請房裏頭坐罷!”
於是三人都進了房。黃二向蘇寶寶道:“這是慶親王爺的三王子,當代貴人,你只稱他二爺就是了。”隨回頭道:“倘然我保薦的還不錯,就懇求二爺,賞我一席酒!”
原來這蘇寶寶,又名情天樓,江蘇上海浦東人氏,姊妹三人,寶寶是排行第二。幼時黃毛蓬首,駿稚蠢笨,很是不濟。
乃姊名叫嬡媛,在上海鼎豐裏縣牌作妓,恣睢放浪,跳蕩不羈,極喜妍戲子馬夫,因此市井惡習,沾染極深。每赴客召,昂頭大步,目無餘人。嫖客與窯中姊妹,都稱她做“老英雄”。寶寶依姊爲活,瞧見姊氏風頭如此之健,心中異常豔羨,於是舉止動作,無不類比姊氏,私語婢媼:“他日倘能與阿姊共張豔幟,使人家都說弱妹也不弱,就遂了我的願了。”
到了十四五歲,出跳得竟與姊氏一般美麗,並且生有媚骨,極善修飾。當她一曲清歌柔聲作態時光,人家都說爲嬡嬡所不及。嬡嬡有一個恩相好任少爺,是任道台的公子,生得十分漂亮。寶寶情竇初開,未免心存愛慕,眉稍眼角,就不覺時時流露。任公子原是偷香老手,兩個兒都有了心,不知如何,竟被他得著了機會,各遂了心願。誰料這件秘密事,竟被乃姊偵知了,頓時大發雷霆,把寶寶痛毆了一頓,並與任公子絕交。寶寶受了挫折之後,發憤爲雄,向她媽道:“孩兒已經長大,情願自立門戶,阿姊會幹的事,孩兒也會幹。依人賴家,究竟不是終局的事。”她媽見她這麽有志氣,也深嘉許,就替她蔔日懸牌,出應(角分)政。才只一個多月,“蘇寶寶”三個字,就轟遍滬江花界了。
話雖如此,但是她的宗旨,卻是向不猶人的,專喜美貌精壯男子,臃腫蹣跚的達官臣商,恁你揮金如土,從不肯輕交一語。她嘗向人道:“咱們做生意,須有擒賊先擒王的氣概,如果時運未到,還不如自擇面首,樂意逞心一會子。”做窯姐兒抱定了這麽的宗旨,生意如何會發達?加之行爲放蕩,喜妍伶人,先昵春桂、某伶,次及新劇場某伶,尤悅花旦周蕙芳。一日,不知爲了什麽緣故,被周伶毒打了一頓,不能再做生意,住在鴻興裏私宅養傷。寶寶寂處無聊,就妍識了一個匠人的兒子機器炮。這機器炮偏是慳吝,一錢如命,不到三日就絕交。
寶寶愈益詫寂,經她媽百方譬喻,再出來操淫業,改名叫“情天樓”,生意依舊不振,債台百級,屏擋無術。
這個當兒,恰好老妓梁溪李寓從北京回來。李寓索契寶寶,遂慫恿寶寶的媽,說此兒終必貴顯,不如叫她北京去。在南邊一輩子,白埋沒了她這副才貌。於是措金一千二百,替她償還了夙願,攜之北上。天賜良緣,今兒認識了載旉,彼此心投意合,即夕定情。次日,載旉就令黃三於原價一千二百金外,另加千金,即叫李寓攜之登車,載往蘇州胡同黃三宅內暫祝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八回 瞿鴻璣多言遭嚴譴 譚鑫培奉旨吸烏煙
話說載旉娶了蘇寶寶過門,不庸說得,自然是燕爾新婚,纏綿恩愛。偏是報館多事,消息也真靈,才只三五天,北京各報館,竟一家家都把此事揭載出來,滿城風雨,哄動一時。奕劻大怒,立刻把載旉喊來嚴責,並叫攆出去,不准再入我的門兒。載旉力辨是外邊謠言,兒子再沒幹過這種事,老爺盡可查訪。左右也替他盡力掩飾,弈劻道:“此刻我不管,倘有什麽參案發現,我再與你計較!”載旉大懼,於是把蘇寶寶匿在西河沿客棧裏,報紙上又揭載了。改匿到城北某宅去,又揭載了。
這辦報的人真是鬼,恁你如何秘密,他立刻就會知道。載旉走投無路,恐蹈乃兄振大爺覆轍,連累老爺,只得忍痛割愛,暫避風潮,商之好友劉十。這劉十是樂亭著名富戶,與載旉爲嫖友,十分密切。當下代爲劃策,允將蘇寶寶暫寄劉宅居祝劉就命他的侄兒某迎蘇寶寶于城北某宅,乘京奉快車赴樂亭,載旉親送她登車。寶寶盈盈含淚,載旉也泣下沾襟,異常哀感。
看是這麽恩愛,年輕公子,究竟有何常性?見紅愛紅,見綠愛綠,不多幾時,載旉又娶了個名妓洪寶寶。乃兄載振也爲(口匿)南妓謝珊珊,被御史張元奇所參。時人有詩歎道:
翠鈿寶鏡訂三生,貝闕珠宮大有情。
色不誤人人自誤,真成難弟與難兄。
竹林清韻久沉廖,又過衡門賦廣騷。
轉綠回黃成底事,誤人畢竟是錢刀。
紅巾舊事說洪楊,慘戮中原亦可傷。
一樣誤人家國事,血腥新化口脂香。
嬌癡兒女豪華客,佳話千秋大可傳。
吹皺一池春水綠,誤人多少好因緣。
慶親王父子,數被參劾,而蒂固根深,終難動他分毫。後來御史江春霖,又因直隸總督陳夔龍,爲奕劻之幹女婿,安徽巡撫朱家寶之子朱綸爲載振之幹兒,上疏參劾。朝旨以牽涉瑣事,羅織多人,肆意誣衊,有妨大局,著全國原衙門行走、御史陳田、趙炳麟、胡思敬等奏請收回成命。究竟有何效力?時人又有詩道:
公然滿漢一家人,幹女幹兒色色新。
也當朱陳通嫁聚,本來雲貴是鄉親。
鶯聲嚦嚦呼爺日,豚子依依念母辰。
一種風情誰識得,問君何苦問前恩。
一堂兩世作幹爺,喜氣重重出一家。
照例自然稱格格,請安應不喚爸爸。
歧王宅裏開新樣,江令歸來有舊衙。
兒自弄璋翁弄瓦,寄生草對寄生花。
又有人把“兒自弄璋翁弄瓦”,對了一句“兄曾偎翠弟偎紅”,成爲絕對,傳誦一時呢。此系後話。
卻說軍機大臣中,兩宮眷注最隆的,共只兩人:一個是慶親王奕劻,一個是大學士瞿鴻璣,恩寵優渥,常常獨承召對。
瞿相國是湖南人,偏偏這參劾慶王的御史趙啓霖,也是湖南人,這回的事情,奕劻心中,就不免疑及瞿相所授意,跟瞿相就有了個心,瞿相卻仍懵然不覺。也是合當有事,這日,奕劻因身子不大好,請了個病假,瞿鴻璣一人入對。議政既畢,皇太后忽蹙然道:“奕劻又病了麽?他有什麽病?不過爲錢財忙碌罷了!七十歲的人,有數百萬銀子家資,也可以罷手了,還這麽營營不已,做什麽呢?”瞿鴻璣應了幾個“是”,退值回家。
家人閒談,無意間就把太后的話,告訴了他夫人。恰好中書汪康年,人前來閒談,瞿夫人就把慶王眷遇已衰,上頭這麽這麽的話告訴了汪夫人。汪夫人回家,告知汪康年。汪康年又告知曾廣銓。這曾廣銓也是湖南人,是中興名臣曾國藩之後,現官某部部丞,充著倫敦《太晤土報》訪事。本年二月裏,郵傳部尚書張百熙因病出缺,調四川總督岑春煊爲郵傳部尚書。
岑春煊一到部,即劾罷侍郎朱寶奎。曾廣銓運動瞿鴻璣,謀爲郵傳部侍郎。瞿鴻璣已經應允,奕劻力持不可。又求爲府尹,也被奕劻所阻。原來朱寶奎是奕劻的心腹,連岑春煊都爲了此事,被調了兩廣去,曾廣銓因此很恨奕劻。
當下得了此信,立刻做了一段新聞,郵寄倫敦報館。事有湊巧,這時光,恰有某國新使入覲皇太后。太后召各國公使夫人入宮賜宴,酒至半酣,英使夫人忽問太后說:“貴國才報慶親王將要退出軍機,確麽?”太后愕然道:“哪里有此事?這句話你又從何處得聽來呢?”英使夫人道:“因瞧《太晤士報》,才知道的。”太后急問報上怎麽說?英使夫人道:“不過說太后嫌他衰老,並太會貪財。”太后笑道:“這是報館的訛傳。我何嘗說過這種話?”宴罷之後,太后暗忖此言怎麽外國報館都會知道?後來想起數日前曾與瞿鴻璣說過,必是瞿鴻璣泄漏出去的,不然,外國報館怎麽會知道呢!想到這裏,不禁大怒,遂立召奕劻幼女四格格入宮,向之道:“你老子衰年好貨,深負我恩!我念他年老,未忍加譴。現在竟被瞿鴻璣告訴外國人,載在報紙爲各國所騰笑,國體何在?你家去向你老子說,叫他嗣後須格外小心!”四格格遵旨告誡奕劻。奕劻聽了,把瞿鴻璣更恨得牙癢癢地,必要設法攆他出軍機。
這個意思,被載振知道了,私語他的幕僚,慕僚傳說出來,卻又引起一個非常人物。此老姓洪,名述祖,字蔭芝,江蘇陽湖人氏,是洪北江先生的曾孫。少即弛坼不羈,好爲大言,自詡有縱橫才略,習英文極精。中法之役,述祖在臺灣劉銘傳幕中治軍書,處分兵事,襄助外交,深爲劉銘傳倚任。中法和約告成,台防解嚴,銘傳就派他到法將那裏,商議贖回兵輪事情。
因爲戰事當兒,閩中派遣援台輸送餉械的兩艘兵輪,爲法軍所虜,所以派他去議贖。他得此差,就乘勢發財,多所侵蝕。
劉銘傳聞知大怒,急用令箭召回,把他綁赴軍前正法,經同寅諸人跪求,才得改爲監禁。脫獄之後,即在上海爲擔文律師翻譯,既而復捐知縣,到湖北候補。岑春煊任湖北江漢關道,委洪述祖爲漢口清丈局坐辦,又爲了勾通洋人,盜印地契,釀出重大交涉。鄂督張之洞恨極,擬把他立行正法,經趙鳳昌發電求救,說述祖是洪北江後裔,張之洞聽了,遂把他驅逐出境,從寬免究。述祖兩次逃生,遂到京裏來想法子,恰值李經方奉命出使英國,洪述祖百計夤緣,得派充了個隨員。李經方臨走,到瞿鴻璣那裏辭行,鴻璣詢及參隨人員姓名,經方就把名單呈上,瞿鴻璣礁到洪述祖名字,皺眉道:“荒謬絕倫如此公,如何好同他外洋去?萬一生事,不但騰笑外人,還要貽老哥一輩子的累!”李經方沒法,回來就辭掉洪述祖。述祖詢問中道棄捐之故,經方初時不答,後來吃他問不過,只得道:“不是我不肯用你,瞿中堂不答應,我也沒法兒呢。”述祖於是銜瞿刺骨,日伺其短。現在得著了這個機會,快活得什麽相似,連夜就去見侍講學士惲毓鼎。
這位惲學士也與瞿鴻璣不怎麽的,立刻草奏,參劾瞿鴻璣四款大罪:一是授意言官,二是結納外援,三是交通報館,四是引用私人。參折既上,皇太后異常震怒,命軍機擬旨斥革,立即驅逐出京。奕劻極力贊同,鐵良獨持不可,道:“瞿鴻璣身任樞密,官至參知,今以一小臣之言,遽加嚴譴大臣,豈不人人自危!請派員密查,果有證據,革掉他也未晚。”皇太后見說得有理,也就答應了。遂派孫家鼐、鐵良秘密查辦。
鐵良密語孫家鼐道:“瞿某一人不足惜,吾公當爲國體計算!”孫欽使答應了,等到查復奏上,化大爲小,改輕了許多。
原奏第一款,本是指趙啓霖參劾慶王的事,卻改爲上年趙曾奏請以明儒王船山入祀文廟,爲瞿所授意。第二款外援,原是指英國,卻改爲與外省各督撫私書往來,指爲結納。第三款報館,原是指《太晤土》,卻改爲汪康年的《中外日報》。第四款引用私人,本是指曾廣銓,卻改爲余肇康。皇太后也不欲窮究其事,下旨命瞿鴻璣開缺回籍,了這一段公案。
卻說中國此時,雖說預備立憲,其實各項政務,別說一般國民不得預聞,就是君臨全國的德宗皇帝,佐理庶政的軍機大臣,哪里有絲毫權柄?一切殺伐決斷,都由皇太后一個兒專主。
這位女中“堯舜”,精神飽滿,才氣過人,不要說別的,單就食量而講,已經可駭的很。一日,德宗進來請安,太后正在食湯圓,問你吃過了沒有?德宗不敢說已食,跪對道“尚未。”太后即賜他吃了幾個,問飽了沒有?不敢說已飽,又對到“尚未”,乃更賜食。如是數次,腹脹不能盡食,乃把湯圓私藏在衣袖裏。等到回宮,滿袖湯圓,已經淋漓盡致了。要換小衫,偏偏私服都被太后搜了去,此時無衫可換,只好忍耐著。後經太監設法把外間的小衫取進,才得更換。
貝子溥倫有一回見太后,也遇太后進食,所受之窘,一如德宗。回到家裏,滿腹氣塞,大病到四十餘日。更有一事,足證太后精神之好。城內某牙醫家,一日,忽來一人,說有人患了牙疾,需要延治。說罷未久,外面店堂裏即有見一個穿青綢袍子的人,獨自坐著,面色慘黑,痛苦之狀,目不忍見,口齒上血液溢霖,津津不已。牙醫替他如法鑲配,胸中以爲是個宮中太監,並不問他是誰,治畢而出。次日,導引之人又來,說昨兒鑲的牙齒極好,已經沒有痛苦了,叫我謝你老人家一個荷包,四兩銀子。牙醫受了,再三稱謝。又次日,忽然有一人倉皇來訪,說:“你前兒曾經入宮鑲過牙麽?導引的是我哥哥,今已因此獲禍,被老佛爺撲殺了,屍骨擲露,無錢買棺,奈何?”說罷大哭,才知牙痛的就是當今天子,乃系被太后所打脫,太后惱此監私引醫生替天子除痛,所以特地撲殺他。
德宗在朝,不得與臣工交話,近支王公,也無敢私自晉謁。
帝乃久喑思語,密置一小箱在南書房中,私與胞弟醇親王通信。小箱的鑰匙,德宗與醇王各佩一個,外人不得啓開,書信中大抵言外邊瑣屑之事,無非供筆談解悶而已。不意也爲太后所知,怒而禁止,從此連筆談的自由也剝奪了。
你想太后饒這麽事煩,還不肯輕易放過一步半步,精神之好,不問可知。政餘之暇,偏還要搓麻雀,偏還要聽戲。時常召集諸王福晉、格格入宮鬥雀。慶王府兩位格格,承恩尤多。
每遇雀牌臨發時,必有宮婢侍在太后背後,悄悄作勢,暗示侍賭的人,遇到太后手中有中發白諸對時,侍賭的人必趕速打出以足成之。太后成了牌,必出席慶賀,輸了錢也必叩頭求太后賞收,等到累負博進,無可得賞,就可以跪求司道美缺,得十倍之利了。
太后喜歡聽戲,南府班子,又大半不堪入耳,所以每次演劇,總是外召的多。宮例,每選內侍,擇俊敏的先進太后,次及皇帝,次及雜務,揀最下的才叫他學戲,名叫南府。自外供府的,名叫外學。供奉諸監年米食一百四十余石,給月俸數金而已。逢著朔望,須入宮當差。遇到忌日,則以次推下。每演一次,統賞約共三千余金。南府諸優,藝皆駑劣,惟侍奉諸監,倒有佳的。即如李蓮英之小生,諸外學都稱他師傅的。宮中舊例,正月初一初二初三三日,召外面伶人入宮進演。現在爲太後喜歡聽戲,就不拘舊例,隨時進召了。
進召的都是京師著名角兒,如小叫天王瑤卿、楊小樓等。
這幾位供奉中,卻要算叫天兒,尤爲名震一時,風靡萬衆。京城有諺語,叫做“有額皆書垿,無腔不是譚”,上句指都中煤鋪米莊飯館等處等額,皆有王垿二字,下句說都中王公走卒,皆喜學譚鑫培聲調。原來小叫天,一名叫天兒,姓譚,名鑫培,湖北人氏,以善用漢調變易京調得名。他的演劇,規模聲容,卓越一時。髫年入梨園,起初以武生著名,後唱須生,私淑程長庚,更參以餘三勝,於是登峰造極,執戲界之牛耳。譚鑫培的聲調,能以韻勝,蒼涼懇摯,奇正相生,令人如讀漢魏六朝文字,出乎自然。古峭稜厲,可爲千古絕唱,洵非餘子所能幾及。戲單一貼,九城震動,都人尊之爲“譚貝勒”,每遇萬壽節,欽召入宮演戲,賞賜無算。太后甚賞譚所唱《連營寨》,另制白衣白甲白徽,爲關張持服。譚鑫培爲昭烈帝誓師,及訓話關興、張苞,聲淚俱下,太后異常擊節,恩旨譚鑫培著賞食三品俸。時人有詩歎道:
梨園子弟貌如仙,一曲琵琶萬錦纏。
新領度支三品俸,江南羞殺李龜年。
這日,是端陽佳節,皇太后高興,召集懿親大臣,賜宴頤和園,命人召譚鑫培等一班名角入宮演劊一時楊小樓等別個戲子都到,只有譚鑫培未到。太后性急,叫人去催,依然抗旨。
太后怒道:“叫天兒不過是個戲子罷了!架子這麽的大,連我的旨意都敢違抗起來,那還了得!著內務府趕速出牌去傳,問他脖子上長有幾個腦袋兒?問明瞭趕速回我的話!”太監才待去傳旨,只見一位親王大臣跪倒求恩,口稱:“老祖宗息怒,諒譚鑫培斷不敢如此放肆,其中才有別情,懇恩即由臣親自去傳他!”說畢,碰頭不已。太后瞧時,這求恩的就是新授民政部尚書肅親王善耆。
原來善耆也是嗜戲成癖,曾從譚鑫培學戲,嘗與花且楊小朵合演《翠屏山》,善耆扮石秀,小朵扮潘巧雲,演到巧雲峻詞斥逐石秀之時,石秀抗辯不屈,巧雲厲聲呵道:“你今天就是王爺,也得給我滾出!”聽戲的人皆相顧失色,楊伶談笑自若,扮石秀的善耆,更是樂不可支。譚鑫培嘗語人道:“我死後得我傳者,惟肅王爺一人而已。”所以現在見太后要辦譚伶,就替他跪下哀求。皇太后道:“不庸這麽費事,戲子原是隸屬內務府內,叫內務府按法懲治就結了。”善耆再四哀求,太后方才允准。
善耆立刻驅車到譚鑫培家裏,譚鑫培出來迎接。善耆道:“你真大膽,老佛爺惱得什麽相似,虧我求了下來,快同我一起走!”譚鑫培道:“王爺,你是極聖明的,什麽事瞞的過你!諒我一個戲子,哪里敢抗旨?只因我犯有一個毛病,不敢進宮是真的。”善耆道:“奇了!好好的又有什麽病呢?就是有病也不妨據實陳明,佛爺是極慈悲,極肯體恤下情的。”譚鑫培道:“現在明詔禁煙,王爺們都在戒煙,我是有癮的人,不吸足烏煙,再不能夠唱戲。我要應召,勢必至攜帶煙具入宮,那是我犯禁的事,如何使得!有這麽一層爲難,戲子所以未敢遵旨。王爺,你聽我講的錯了沒有?”肅王道:“你的話也是實情,我替你據實奏明,請旨定奪是了!”當下善耆回奏太后,太后笑道:“我當是什麽?原來不過爲了吸煙的事,那又礙什麽,叫他儘管入宮抽吸就是了,只要他戲唱的好,我還派兩個太監替他裝煙呢!”善耆告知譚伶,譚伶大喜過望。從此後煙禁雖嚴,譚鑫培奉旨吸煙,再沒有人敢來查禁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九回 徐錫麟暗殺恩巡撫 陸征祥抗議海牙城
話說潭鑫培攜煙帶具入宮,吸足了鴉片,登臺演劇,精神百倍。聽戲的衆宮眷,衆王公,無不暗暗稱妙,皇太后更是歎賞不已,吩咐內監放賞。正這紛華靡麗當兒,忽見一個太監匆匆送入一封安徽布政司使電奏的警報來。太后閱未終篇,早驚得面如土色,趕忙停止戲劇,召集軍機會議。
原來是安徽巡撫恩銘,在操場閱操,突被道員徐錫麟,用手槍擊斃。徐錫麟同他的羽党陳伯平等,均被官兵當場拿獲。
審過一堂,徐錫麟供稱:“浙江紹興人,與同志創設光復會,圖謀革命,此番舉事,實欲推翻清國,重造新邦,跟恩銘並無私怨”等語。藩臬兩司,會銜電奏,請示辦法。當下軍機大臣奕劻、載灃、孫家鼐、鹿傳霖、鐵良,聞知此事,都各駭然。
皇太后道:“司道大員裏都混有革命黨,以後事情,如何好辦?”孫家鼐道:“可見新學人才靠不住,以後朝廷對於這一輩人,留意一點子是了。”皇太后道:“以後事情,到了以後再說。眼前如何辦理?”奕劻道:“依奴才看來,徐錫麟既是紹興人,那紹興原籍,想來總還有餘黨,斬草不除根,逢春將復發,趕快給一個電浙撫,叫他派員會同紹興府知府貴福,很很搜一搜,免得留有後患。該逆徐錫麟,卻叫皖吏盡法懲治,不必拘泥新刑法。”皇太后道:“此種凶徒,原講不得文明體制,但是眼前正值修訂法律當兒,未便明降諭旨。不然,又要惹言官們饒舌了。”奕劻道:“這個奴才知道。”隨擬了兩道密旨,拍發去訖。不多幾天,皖浙兩省,均有復到京。皖省報的是徐錫麟已開膛摘心,盡法懲治,餘黨也已正法監禁,分別治罪。浙省報的是,革命女首秋瑾,系徐羽党,經知府貴福,拿獲正法,該女首臨刑,索筆賦詩,吟有“秋雨秋風愁煞人”之句等語。奕劻喜道:“從今後,漢人可也不敢再言革命,滿人可以高枕無憂了!”太后聞知,也很喜歡。不意就爲這皖浙兩案,株連慘酷,幾乎把位列頭等的堂堂中國,抑居到三等國去。
原來這一年,牙蘭國都城海荷,開第二次保和大會,赴會者四十五國,是中國,日本國,德國,美國,奧國,法國,英國,俄國,意國,西班牙國,牙蘭國,土耳其國,阿根廷國,比利時國,巴西國,智利國,丹麥國,希臘國,墨西哥國,挪威國,葡萄牙國,羅馬尼亞國,瑞典國,瑞士國,布加利亞國,波斯國,塞爾維亞國,暹羅國,玻利非亞國,哥倫比亞國,古巴國,塗米尼剛國,厄瓜多拉國,危地馬拉國,海地國,盧克森堡國,門的內哥國,巴拿馬國,巴拉圭國,薩白多爾國,秘魯國,烏拉圭國,委內瑞拉國,尼加拉瓜國,還有一國未詳。
這四十五國務派代表到海牙與議,光緒三十三年五月初四日即在海牙地方舉行開會典禮,四十五國代表,沒一個不到,濟濟蹌蹌,異常興盛。次日,第二次開會,議的是設委員會四個,每一個委員會,得由各國代表一二員,列席與議,逆計畢會時光,已在九月中旬。第三次開會,由各代表議決,以七年爲期,當於一千九百十四年舉行,各國如有提議事件,須先於二年前發表議題,集員探討,以便會議時易使於解決。中國所派代表,是前任駐荷使臣陸征祥爲正代表,現任駐荷使臣錢恂,特聘美國前外部大臣福士達爲副代表,陸軍部奏派丁士源爲武代表,合了陸征祥所調的陳君篆,共是四位。
這日會衆公舉俄代表納立道夫爲正會長,荷蘭、塞爾維亞、希臘、波斯、智利代表各一人爲副會長。荷蘭外部大臣爲名譽會長。因爲會議都用法國文字,所以于總書記外,公舉副書記四人,是法隨員兩個,比隨員兩個,續增二人,一個是德隨員,一個是中國陳君篆。當下中國代表陸征祥宣言:“凡遇提議事件,雖經議准,揆諸情勢,如果礙難遵從,得有權不置可否;應議事件,有要旨爲衆所未見的,得有權陳議,或請更正。那未能即決的問題,有自行節制之權。惟爲多數贊成的,自當表同情也。”各國代表聽了,都沒有異議。
這日,會場中呈出三個異彩,一個是韓國派遣親王等三人爲代表,至會上書,力陳日本侵削主權,籲求公斷,並詰問此次通請各國,爲甚獨遺韓國?欲謁正會長俄代表。俄代表不肯見,稱說須得荷政府的介紹,才能夠相見。韓代表又言一千九百零五年的《日韓條約》,未經韓皇及內閣簽押,不能作準。
旋又擬往紐約,求美總統幫忙。胡鬧了一會子,沒人理他,也就罷了。一是俄國翹奇省人民,公舉代表,至會上書,備陳俄國的虐政,稱說自從一千七百三十年,歸俄保護,俄遂佔有其地一千八百年,全收翹民公私産業,限制翹民置産,不得過一百邁當,翹民惟爲譯員,不得與聞政治,高年碩望的,輒無辜發配到西伯利亞去,凍死的無算。俄人用兵力壓制顯背前約,懇請責以遵照約章,復我獨立自主。措辭雖然哀切,那待亡之國與亡國之民,均已喪失國家資格,會中自然沒暇管他閑帳了。
一是古巴政府派無政府党領袖義大利人菲哈和爲代表,這非哈和曾經做過駐古意使參贊,後來爲了出版事情,監禁過羅馬半年,現在爲古巴國代表,奉命赴會。會中大嘩,以無政府主義爲政府所不容,議不接待,於是菲哈和乘興而來,不能不敗興而去。從此日日開會,日日會議,互相提出,互相辨駁,舌劍唇槍,直是好看煞人。議決各重大事件,如設立國際平和裁判所問題,經數強國代表提議,凡有三十兆人民以上之國,得舉裁判員一人。不足三十兆人民之國,得聯合數國舉合一人,旋又從美代表之議,裁判員定額十五員,用英俄德法奧意美日本公舉,中國與西班牙,各舉一人。議員每國四人,常川蒞會,餘如限制軍備問題,宣戰問題,設立高等捕獲品檢查所問題,設立佔領裁判所問題,交戰國海陸軍隊事項,中立國之權利義務,紅十字會及病院船事項,海上私有財産事項等各種問題,有立時議決的,也有存而不論的,情狀不一。
中國代表陸征祥,見與本國沒甚關係之事,一恁他們爭論,並不插言致辨。要是關及了中國利害,挺身抗議,辨論不屈。
即如各代表提議的平和裁判所,各國均派四人,常川駐會,以便與聞會事。預會的有到四十五國,員額卻只定得十七人,以十二年爲一任期,或一國獨任一期,或數國共任一期,英美德法俄奧意日本八國,都列在頭等,都各獨任一期,其餘皆是共任,十年四年二年一年不等。衆代表都說中國法律最敝,有開膛摘心之慘,抑居三等,任期僅許四年。陸征祥挺身抗議,說中國向列頭等,可將前此攤費股數爲證,否則萬難遵從,該仍照舊辦理。理直氣壯,會衆也倒頗韙其言。陸征祥旋電政府,請及早預備應派人員,庶不致以勝任無人,借才異國;修正法律,亦宜限期實行,以免各國藉口。
北京政府接到此電,立刻牒告各國駐使,轉請各國政府公認,按照頭等國辦理。旋准法代表復稱,中國既照頭等國攤費,自應照頭等國接待,所派公斷員,亦應以十二年爲期。政府立即電復陸征祥,囑向會中聲明。會衆偏又節外生枝,說中國兵艦朽壞,難保平和。復由陸代表電請政府,速加整頓。會衆又譏中國武代表丁士源越分妄爲,諸多不合,請陸代表嚴爲誥誡飭遵軍紀。一一謹尊台命,才得沒事。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英美代表又提議增訂公斷條款,末一條,有“凡關於領事裁判權的事項,概須舉出,得請裁判”等語。陸代表據理力爭說:“此事載諸四十五國公約,永以公道平等爲宗旨,倘不刪除,我必全款反對。”會長俄代表沒奈何,只得將陸代表所陳,付衆公決。決議完結,贊成的是德、美、俄、奧、意等三十六國,反對的是英法二國,不置可否的,葡班瑞典瑞士日本等國。幸得多數贊成,遂將該款刪除,造成鐵案。當陸代表直摘其隱時,英代表力爲解釋,說該款系專指土耳其、摩洛哥而言,中國萬勿誤會。陸代表不爲所動,美代表見中英兩代表相持不下,旋允收回。英代表還不肯答應。陸代表仍堅持,不肯稍讓,稱該條款大背本會宗旨,會長俄代表才提出個請衆公決的解和法兒。自五月初四開會,至九月十三閉會,中國代表抗議,要算這一次最利害呢。
閉會之後,即由駐荷欽使錢恂電請政府,派陸征祥,及美員福士達,爲保和會國際平和裁判所公斷員,隨即上疏,奏報保和會各國議旨,並籲請考訂法律,預備下次預會情形。其辭道:竊臣奉命兼充保和會議員,該會於五月初五日開始,臣即會同專使臣陸征祥赴會預議。頃於九月十三日,會務告竣。所有會務訂約情形,由臣陸征樣專折奏報。臣維和會關乎全球國際,謹就數月來在會聞見所得,與夫愚慮所及者,爲我皇太后皇上縷晰陳之。
查此會西文名爲第二次和會,蓋別於光緒二十五年第一次和會而言。初會議創自俄,故俄爲會主。今屆議創自美,而俄不甘讓,仍爲會主。各國雖不免退後有言,而交誼攸關,亦勉爲承認。初次赴會者二十六國,今增至四十五國,可謂盛矣。
臣親接各國所派議員,大率以國際法律學爲首選,而海陸軍學輔之。聆其所陳說辯論,立意本非等尋常,發言尤不肯輕讓,無非各自顧本國情勢,以趨利而避害。然國派不同,國力又異,故恒有提議經日,或甲是而乙非,或乙贊而丙否,詞鋒橫厲,滿座動容,徒以各有主權,不受牽制,卒至所議中輟,空懸虛願者有之。此和衷商議之難言,而意見齊一之尤非易事也。初次和會,本以限制軍備爲名,今屆英國亦首以爲言,迨議及此端,率皆相顧失笑,蓋各國方競強之不已,又誰肯自戢其雄心?
且所議種種問題,皆關於海陸戰事,推其意不過定以法律,姑示準繩,使知戰時殘酷行爲爲近世文明所不取,故弱者不可侵犯,弱者責令賠償,以冀稍有範圍,俾事後據以評斷。然且恃強者勝,不強則理雖直而其勢恒處於窮。至不幸而果遇兵戎,倉卒之間,必謂事事遵守條約,即各議員設身自處,恐亦徒有此理想而已。說者謂初次和會畢,而有英特之役,有日俄之投;今屆和會方始,而有日韓之事,有法摩之事。雖謂天下未嘗一日無兵爭可也。此減少軍備之難期,而消弭戰禍之不可信也。
英美素持和平主義者也,今修改國際裁判約,英有關於治外法權不得請判之條,美有支配裁判員任期區別國等之議。至於萬國捕獲審判所一約,附列派員任期表,又指明英德法美意奧日俄爲八大國,其餘皆目爲小國可知矣。夫國無大小,強弱焉耳。
強弱之別,視其國之政教法律海陸軍務大端之完缺如何,在會中列表比較,固無可遁飾。故無論何國,一預公會,即不啻自表其國之列於何等。而彼數大國者,又不免恃其權力之大,借法律以制人而自便。有時欲有所發議,則互相鼓說以動人,有時欲有排議,則隱爲牽制以立異。故南美之數小國如巴西、如阿根廷之議員,素以法學著稱者,常對衆宣讀意見書,洋洋數千言,與各大國辨論。至謂此會名爲保和,實類挑戰,雖言之過激,然據公法以立言,卒亦無以難之。以此見強弱等差之難泯,而外交競爭之日益加劇也。
臣外顧全局,內顧本國,倘非從以上所謂政教法律海陸各大端提挈綱領,力求實際,則下次和會,彼列強又不知現何種對我之法。夫分言之則曰政教,曰海陸括言之則法律實無所不包,所謂綱領是也。法律不僅在文字,在乎人民之學術,尤在乎朝廷之精神。臣聞各國政府距今會一年前,自俄政府通文頒出後,已早選員在各本國研究各種法律,以專備臨時應付。故凡在會發議決議,具有灼見真知,而操縱無不如志。今會中擬於西曆一千九百十四年,當爲光緒四十年,舉行第三次和會,而先於一千九百十二年,即我光緒三十八年,發表議題,集員探討,以便會議時易於解決,各國均已允從。臣深幸有此數年天然期限,爲我國參訂法律,研究國際之難得機會。擬請由部臣,一面將此次會議已成交之條約,及未成文之議論,速行刊布,廣征內外臣工新學後進之意見。何者有利可行,何者有害宜避,使達於部,而部臣綜核而研究,以之期洞悉竅要。一面預備深通中國舊學之法律家,會同深通列國情勢之外交家,輔以兼通中外文字之新學家,組成一研究會,專事內訂國律,以間執彼口;外采彼律,以期協公理。修律之實行,在是;預會之預備,亦在是;人材之培植,亦在是。務於光緒三十七年以前,俾國法、國際法均確有眉目,然後於光緒三十八年第三次和會,議題發表時,與各國抗衡印證。如是則光緒四十年之會,乃不至虛預。倘屆時我國法律果臻完備,人才果足應用,如日本今日在會之事事儕於強大,豈非我國家莫大之幸福!惟此數年之歲月易逝,而參訂研究之關係極大,應如何預備開始,使內外合力考訂之處,伏候聖明飭下外務都、內閣會議、政務處暨考察憲政大臣、各出使大臣等,詳晰妥議,奏復施行!臣身列和會,見外情之迫切,爲先事之綢繆,戇直陳詞,不勝悚息屏營之至!謹奏。
欲知此疏上奏之後,朝廷是否感動,且聽下回再講。